卑政第三十三《淮南子》曰:齊溺人以金玉,不如尋常之纏。《韓子》曰:百日不食,以待梁肉,餓者不肯。此言政貴卑以濟事者也。何以言之?韓非曰:所謂知者微妙之言,上知之所難也。今為眾人法,而以為上知之所難也,則人無從識之矣。故糟糠不厭者,不待梁肉而飽;短褐不完者,不須文繡而好。以是言之,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務也。今所治之政,人間之事。夫婦之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所難論,則其於人過遠矣。是知微妙之言,非人務也。故《君文子》曰:凡有理而無益於治者,君子不言;有能而無益於事者,君子不為。故君子所言者不出於名法權術,所為者不出於農稼軍陣,同務而已。今世之人,行欲獨賢,事欲獨能,辯欲出群,勇欲絕眾。夫獨行之賢,不足以成化;獨能之事,不足以周務;出群之辯,不可為戶說;絕眾之勇,不可與正陣。凡此四者,亂之所由生也。故聖人任道以通其險,立法以理其差,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此至理之術。故叔孫通欲起禮,漢高帝曰:得無難乎?對曰:夫禮若,因時世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也。張釋之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施行。由是言之,夫理者不因時俗之務而貴奇異,是餓者百日以待粱肉、假人金玉以救溺子之說矣。
善亡第三十四《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何以徵其然耶?《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之勝火也。今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火不息,則謂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又五穀種之美者,苟為不熟,不如稊稗。夫仁亦在熟之而已矣。《屍子》曰:食所以肥也,一飯而問人曰:奚若?則皆笑之。夫治天下大事也,譬今人皆以一飯而問人奚若者也。由是觀之,故知善也者,在積而已。今人見徐偃亡國,謂仁義不足杖也;見承桑失統,謂文德不足恃也。是猶杯水救火、一飯問肥之說,惑亦甚矣。
詭俗第三十五夫事有順之而為失,義有愛之而為害,有惡於已而為美,有利於身而損於國者。何以言之?劉梁曰:昔楚靈王驕淫,暴虐無度。芊尹申亥從王之欲,以殯於乾溪,殉之以二女。此順之而失義者也。鄢陵之役,晉楚對戰,穀陽獻酒,子反以斃。以愛之而害者也。臧武仲曰:孟孫惡我,藥石也;季孫之愛我,美疢也。疢毒滋厚,藥石猶生我,此惡之而為美者也。韓子曰:為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俗遁世,謂之高愨;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人。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人難使也;有行者,法製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愨者,人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人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而人主之大敗也。由是觀之,夫俗之好惡,與事相詭。唯明者能察之。
息辯第三十六中論曰:水之寒也,火之熱也,金石之堅剛也,彼數物未嚐有言,而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體。故知行有本,事有跡。審觀其體,則無所竄情。何謂行本?孔子曰:立身有義矣,而孝為本;喪紀有禮矣,而哀為本;戰陣有列矣,而勇為本。太公曰:人不盡力,非石人也;吏不潔愛人,非吾吏也;宰相不能富國強兵、調和陰陽、安萬乘之主、簡練群臣、定其名實、明其令罰,非吾宰相。此行本者也。何謂事跡?昔齊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日至。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辟,人民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而語之曰:自夫子之守阿也,譽日聞。然吾使人視阿,田野不辟,人貧苦。趙攻甄,子不能救;衛取薛陵,子不能知。是子常以幣事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常譽之者,齊國大理。漢元帝時,石顯專權。京房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巧佞。偏曰:知其巧佞而用之也,將以為賢?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此事跡者也。由是言之,夫立身從政,皆有本矣;理亂能否,皆有跡矣。若操其本行,以事跡繩之,譬如水之寒、火之熱,則善惡無所逃矣。
量過第三十七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何以言之?太史公雲,昔管仲相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然孔子小之,曰:管仲之器小哉!豈不以周道衰,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虞卿說魏王曰: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雲天下無敵,今也子雲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多力則有之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開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由是觀之,夫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孔子小之;楚人不能伐燕,虞卿反以為強大、天下無敵,非詭議也,各從其黨言之耳。不可不察。
勢運第三十八夫天下有君子焉,有小人焉,有禮讓焉。此數事者,未必其性也,未必其行也,皆勢運之耳。何以言之?文子曰:夫人有餘則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物多則欲省,求贍則爭止。《淮南子》曰:遊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爭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者,有所餘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奸,而刑不能禁也。故《莊子》曰: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智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新語》以近河之地濕、近山之木長者,以類相及也。四瀆東流,則百川無西行者,小象大而少從多也。是知世之君子,未必君子;世之小人,未必小人;世之禮讓,未必禮讓。夫勢運者,不可不察。
傲禮第三十九《左傳》曰:無傲禮。《曲禮》曰:無不敬。然古人以傲為禮,其故何也?欲彰於人德者耳。何以言之?昔侯嬴為大梁夷門監,魏公子聞之,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引公子過市,及至家,以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稠人廣眾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張釋之居廷中,三公九卿盡會立。王生老人曰:吾襪解。顧謂張廷尉為我結襪。人或謂王生曰:獨柰何廷辱張廷尉?王生曰:吾者且賤,自度終無益於張廷尉。張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結襪,欲以重之。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張廷尉。由是觀之,以傲為禮,可以重人矣。
定名第四十夫理得於心,非言不暢;物定於彼,非名不辯。言不暢誌,則無以相接;名不辯物,則識鑒不顯。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欲辯其實則殊其名,欲宣其誌則立其稱。故稱之曰道德仁義禮智信--夫道者,人之所蹈也;居知所為,行知所之,事知所乘,動知所止,謂之道。德者,人之所得也;使人各得其所欲,謂之德。仁者,愛也;致利除害,兼愛無私,謂之仁。義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禮者,履也;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智者,人之所知也,以定乎得失是非之情,謂之智。信者,人之所承也;發號施令,以一人心,謂之信。見本而知末,執一而應萬,謂之術。
《說苑》曰:從命利君,謂之順;從命病君,謂之諛;逆命利君,謂之忠;逆命病君,謂之亂;君有過失,將危國家,有能盡言於君,用則留,不用則去,謂之諫;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諍;能率群下以諫於君,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謂之輔;抗君之命,反君之事,安國之危,除主之辱,謂之弼。
《莊子》曰:莫之顧而進,謂之佞,俙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惡,謂之讒;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匿;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古語曰:以可濟否,謂之和;好惡不殊,謂之同;以賢代賢,謂之奪;以不肖代賢,謂之伐;緩令急誅,謂之暴;取善自與,謂之盜;罪不知愆,謂之虐;敬不中禮,謂之野;禁而不止,謂之逆;禁非立是,謂之法;知善不行,謂之狂;知惡不改,謂之惑。太公曰:收天下珠玉美女、金銀采帛,謂之殘;收暴虐之吏,殺無罪之人,非以法度,謂之賊;賢人不至,謂之蔽;忠臣不至,謂之塞;色取人而實違之,謂之虛;不以誠待其臣,而望其臣以誠事已,謂之愚;分於道,謂之性;形於一,謂之命。
凡人函五常之性,而剛柔、緩急、音聲不同。係水土之氣,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無常,隨君上之情欲,謂之俗。
或曰:樂與音同乎?對曰:昔魏文侯問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曰: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文侯曰:敢問何如?子夏曰:夫古樂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疫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後聖人為父子君臣,以為之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後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詩》雲: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比於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於孫子。此之謂也。今君之所好者,溺音乎?鄭音好濫,淫誌也;宋音燕女,溺誌也;衛音趨數,煩誌也;齊音傲僻,驕誌也。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此音樂之異也。
或曰:音與樂既聞命矣,敢問儀與禮同乎?對曰:昔趙簡子間揖讓周旋之禮於子太叔,太叔曰:是儀也,非禮也。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以禮以奉之。人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製六誌: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鬥。哀樂不失,乃能協於天地之性,是以長久。故人能曲直以從禮者,謂之成人。或曰:然則何謂為儀?對曰:養國子,教之六儀:祭祀之容,穆穆皇皇;賓客之客,儼恪矜莊;朝廷之容,濟濟蹌蹌;喪紀之容,累累顛顛軍旅之容,暨暨詻詻;車馬之容,騑騑翼翼,此禮儀之異心。
夫定名之弊,在於鉤鈲折辭。苟無其弊,則定名之妙也。
論曰:班固九流,其九曰雜家,兼儒墨,合名法。傳子九品,其九曰雜才,以長諷議。由是觀之,雜說之益,有自來矣。故著此篇,蓋立理敘事,以示將來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