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順第二十七趙子曰:夫雲雷世屯、瞻烏未定,當此時也,在君為君委質治人,各為其主用職耳。故高祖賞季布之罪,晉文嘉寺人之過,雖前窘莫之怨也,可謂過於大體矣。
昔晉文公初出亡,獻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披斬其袪。及反國,呂郤畏偪,將焚公宮而殺之。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汝即至。其後餘從狄君以田渭濱,汝為惠公來求殺餘,命汝三宿,汝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製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狄人,餘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眾,豈唯刑臣?軫見之,以難告,得免呂郤之難。
陳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惠王皆重之。二人爭寵,儀惡軫於王曰:軫重幣輕使秦楚之間,將為國交也。今楚不善於秦而善於軫,軫為楚厚、為秦薄也。軫欲去秦而之楚,王何不聽之?王乃召軫而問之,軫曰:臣願之楚,臣出必故之楚,且明臣為楚與不也。昔楚有兩妻者,王聞之乎?王曰:弗聞。軫曰:楚有兩妻者,人挑其長者,長者罵之;挑其少者,少複者挑之。居無幾何,有兩妻者死。客為挑者曰:為汝娶少者乎?長者乎?挑者曰:娶長者。客曰:長者罵汝,少者挑汝汝何故娶長者?挑者曰:居人之所,則欲其挑我;為我之妻,則欲其罵人。今楚王明主,昭陽賢相,使軫為臣,常以國情輸楚,楚王將不留臣,昭陽將不與臣從事矣。臣何故之楚?臣出必故之楚,足以明臣為楚與不也。軫出,儀人問王曰:軫果欲之楚不?王曰:然。儀曰:軫不為楚,楚王何為欲之?王複以儀言謂軫。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知之,行道之人盡知之矣。子胥忠於君,而天下皆爭以為臣;曾參、孝己愛於親,而天下皆願以為子。故賣仆妾不出閭巷售者,良軫妾也;出婦嫁於鄉曲者,必善婦也。今軫若不忠於君,楚亦何以為臣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將何歸乎?王以其言為然,遂厚待之。惠王終相張儀,軫遂奔楚。
韓信初為齊王時,蒯通說使三分天下,信不聽。後知漢畏惡其能,乃與陳豨謀反。事泄,呂太後以計擒之。方斬,曰:吾悔不聽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高祖歸,乃詔齊捕通。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耶?曰:然。臣固教之。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通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弛而維絕,山東大擾,異姓並起,英雋烏聚。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次非其主。當是時,臣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求者甚眾,故力不能耳。又可盡烹耶?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也。
初吳王濞與七國謀反,及發,濟北王欲自殺。齊人公孫玃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為大王明說梁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孫玃遂見梁王曰:夫濟北之北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四分五裂之國。權不足以自守,勁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佐之士以待難也,雖墜言於吳,非其正計也。昔鄭祭仲許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義也。《春秋》記之,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鄉使濟北見情,實示不從之端,則吳必先曆齊,軍濟北,招燕趙而總之。如此,則山東之從結而無隙矣。今吳楚之王,練諸侯之兵,驅白徒之眾,西與天子爭衡,濟北獨底節堅守不下。便吳失與而無助,跬行獨進,瓦解土崩,破敗而不救者,未必非濟北之力也。夫以區區之濟北,而與諸侯爭強,是以羊犢之弱,而捍虎狼之敵也。守職不撓,可謂誠一矣。功義如此,尚見疑於上,脅肩低首,累足撫襟,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臣恐藩臣守職者疑之。臣竊料之,能曆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淪於骨髓,恩加於無窮,願大王留意詳惟之。孝王大說,使人馳以聞。濟北王得不坐,徙封於菑川。
陳琳典袁紹文章。袁氏敗,琳歸太祖。太祖謂曰: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祖父耶?琳謝曰:楚漢未分,蒯通進策於韓信;乾時之戰,管仲肆力於子糾。唯欲效計其主,取福一時。故蹠之客,可以刺由;桀之狗,可使吠堯也。今明公必能進賢於忿後,棄愚於愛前,四方革麵,英豪宅心矣。唯明公裁之。太祖曰:善。厚待之。
由此觀之,是知晉侯殺裏克,漢祖戮丁公,石勒誅棗嵩,劉備薄許靖,良有以也。故範曄曰:夫人守義於故主,斯可以事新主;恥以其眾受寵,斯可以受大寵。若乃言之者雖誠而聞之者未譬,豈苟進之悅,易以情納;持正之忤,難以理求?誠能釋利以循道,居方以從義,君子之概也。
難必第二十八夫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凡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此難必者也。何以言之?
魏文侯問狐卷子曰:父子兄弟君臣之賢足恃乎?對曰:不足恃也。何者?父賢不過堯而丹朱放,子賢不過舜而瞽叟拘,兄賢不過舜而象傲,弟賢不過周公而管蔡誅,臣賢不過湯武而桀紂伐。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君欲理亦從身始,人何可恃乎?漢時,梁孝王藏匿羊勝、公孫詭。韓安國泣說梁孝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孰與太上皇之與高皇帝、及皇帝之與臨江王親?孝王曰:弗如也。安國曰:夫太上、臨江,親父子間,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終不得製事,居櫟陽。臨江王,適長太子也,以言過廢王臨江,用宮垣事卒自殺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終不以私害公。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孝?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說一邪臣,浮說犯上,禁撓明法,天子以太後故,不忍致法於王。太後日夜泣涕,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終不覺悟。有如太後車即晏駕,大王尚誰攀乎?語未卒,孝王出羊勝等。由是觀之,安在其可必哉?
語曰: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又曰: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絕。此言財色不可必也。墨子曰: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黃石公曰:主不可以無德,無德則臣叛。此言臣子不可必也。《詩》雲:自求伊祐。有旨哉!有旨哉!
運命第二十九夫天道性命,聖人所稀言也。雖有其旨,難得而詳。然校之古今,錯綜其紀,乘乎三勢,亦可以仿佛其略。何以言之?
荀悅雲:凡三光精氣變異,此皆陰陽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政失於此,則變見於彼。不其然乎?今稱《洪範》咎徵,則有堯湯水旱之災;消災複異,則有周宣《雲漢》寧莫我聽;《易》稱積善餘慶,則有顏冉短折之凶。善惡之報,類變萬端,不可齊一。故視聽者惑焉!常試言之。孔子曰:死生有命。又曰:不得其死。又曰:幸而免者。夫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者,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皆性命三勢之理也。推此以及教化,則亦如之。人有不教化而自成者,有待教化而後成者,有雖加教化而終不成者。故上智與下愚不移,至於中人則可上可下。推此以及天道,則亦如之。災祥之應,無所疑焉。故堯湯水旱,天數也。《洪範》咎徵,人事也。魯僖霪雨,可救之應也;周宣旱甚,難變之勢也;顏、冉之凶,性命之本也。
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異也。兼三才而兩之,言其同也。故天人之道,有同有異。據其所以異,而責其所以同,斯則惑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異,則取弊矣。遲速深淺,變化錯乎其中,其故參差難得而均也。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故君子盡心焉、盡力焉,以邀命也。《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之謂矣。
大私第三十《管子》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周書》曰:將欲取之,必故與之。何以徵其然耶?黃石公曰:得前勿有,立而勿取,為者則已,有者則士,焉知利之所在。彼為諸侯,已為天子,使城自仔,令士自取,王者之道也。《屍子》曰:堯養無告,禹愛辜人。此先王之所以安危而懷遠也,聖人於大私之中也為無私。湯曰:朕身有罪,無及萬方;萬方有罪,朕身受之。湯不私其身而私萬方。文王曰:苟有仁人,何必周親?文王不私親而私萬國。先王非無私也。所私者與人不同,此知大私者也。由是言之,夫唯不私,故能成其私;不利而利之,乃利大者矣。
敗功第三十一文子曰:有功離仁義者即見疑,有罪不失仁心者必見信。故仁義者,天下之尊爵也。何以言之?昔者楚恭王有疾,召其大夫曰:不穀不德,少主社稷。失先君之緒,覆楚國之師,不穀之罪也。若以宗廟之靈,得保首領以沒請為靈若厲。大夫許緒!及其卒也,子囊曰:不然。夫事君者從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恭乎?大夫從之。此因過以為功者也。魏將王昶、陳泰兵敗,大將軍以為已過。習鑿齒論曰:司馬大將軍引二敗以為已過,過銷而業昌,可謂智矣。夫忘其敗而下思其報,雖欲勿康,其可得乎?若乃諱敗推過,歸咎萬物,上下離心,賢愚釋體,是楚再敗而晉再克,謬之甚矣。夫人君苟統斯理,而以禦國,行雖失而名揚,兵雖挫而戰勝。百敗猶可,況再敗乎?此因敗以成功也。故知智者六舉事也,因禍為福,轉敗為功,自古然矣。
昏智第三十二夫神者,智之淵也,神清則智明;智者,心之符也,智公則心平。今士有神清智明而闇於成敗者,非愚也,以聲色勢利怒愛昏其智矣。何以言之?
昔孔子攝魯相,齊景公聞而懼曰:孔子為政,魯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犁且曰: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延之以重祿,遺哀公以女樂?哀公親樂之,必怠於政。仲尼必諫,諫不聽,必輕絕魯。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繡之衣而舞康樂,遺魯君。魯君受齊女樂,怠於事,三日不聽政。孔子曰:彼婦人之口,可以出走。遂適衛。此昏於聲色者也。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代之佳公子也,然不睹大體。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四十餘萬,邯戰幾亡。此昏於利者也。
《後漢·班固傳》評曰:昔班固傷司馬遷雲: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固身亦自陷大戮,可謂智及之而不能守。古人所以致論於目睫邪?此昏於勢者。
《屍子》曰:夫吳越之國,以臣妾為殉,中國聞而非之。及怒,則以親戚殉一言。夫智在公則愛吳越之臣,妾在私則忘其親戚。非智損也,怒弇之也。好亦然矣。語曰:莫知其子之惡。非智損也,愛弇之也。是故論貴賤、辨是非者,必且自公心言之自公心聽之,而後可知也。故範曄曰: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已,以之斷義則厲。誠能回觀物之智,而為反身之察,則能恕而自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