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文下(3 / 3)

《屍子》曰:人臣者,以進賢為功;人主者,以用賢為功也。《史記》曰:鮑叔舉管仲,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蘇建常責大將軍青,至重而天下之賢士人夫毋稱焉,願觀古今名稱所招擇賢者。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嚐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黜扒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其為將如此。

班固雲:昔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諸家之術,蜂起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能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事雖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此之謂也。

適變第十五昔先王當時而立法度,務而製事,法宜其時則理,事適其務故有功。今時移而法不變,務易而事以古,是則法與時詭,而時與務易。是以法立而時益亂,為而事益廢。故聖人之理國也,不法古,不脩今,當時而立功,在難而能免。由是言之,故知若人者,各因其時而建功立德焉!何以知其然耶?

桓子曰:三皇以道治,五帝用德化,三皇由仁義,五霸用權智。五帝以上久遠,經傳無事,唯王霸二盛之美,以定古今之理焉。夫王道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後教以禮儀,而威以刑誅,使失好惡去就。是故大化四湊,天下安樂。此王者之術。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權統由一,政不二門,賞罰必信,法令著明,百官脩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術。《道德經》曰:我無為而人自化。《文子》曰:所謂無為者,非謂引之不來、推之不往,謂其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推自然之勢也。故曰: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乘舲舟、泛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原馬、服騶駼;孔墨博通也,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出險阻。由是觀之,人智之於物淺矣,而欲以炤海內、存萬方,不因道裏之數,而專己之能,則其窮不遠。故智不足以為理,勇不足以為強,明矣!然而君人者在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夫冬日之陽、夏日之陰,萬物歸之,而莫之使。至精之感,弗召自來。待目而昭見,待言而使令,其於理難矣。皋陶喑而為大理,天下無虐刑;師曠瞽而為太宰,晉國無亂政。不言之令、不視之見,聖人所以為師,此黃老之術也。

孔子閒居,謂曾參曰:昔者明王內脩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而可以守,三至行而可以征。明王之守也,則必折衝千裏之外;其征也,還師衽席之上。曾子曰:敢問七教。孔子曰:上敬老則下益孝,上敬齒則下益悌,上樂施則下益亮,上親賢則下擇交,上好德則下無隱,上惡貪則下恥爭,上廉讓則下知節,此之謂七教也。昔明王之治人也,必裂而封之,分屬而理之,使之有司月省而時考之。進賢良,退不肖,哀鰥寡,養孤獨,恤貧窮,誘孝悌,選才能,此七者修,則四海之內,無刑人矣。上之親下也如腹心,則下之親上也,如幼子之於慈母矣;其於信也如四時,而人信之也,如寒暑之必驗。故視遠若邇,非道邇也,見明德也。是以兵革不動而威,用利不施而親,此之謂明王之守、折衝千裏之外者也。曾子曰:何謂三至?孔子曰:至禮不讓,而天下理;至賞不費,而天下之士悅;至樂無聲,而天下之人和。何則?昔者明王必盡知天下良士之名。既知其名,又知其實。既知其實,然後因天下之爵以尊之,此謂至禮不讓而天下治。因天下之祿,以富天下之士,此之謂至賞不費而天下之士悅。如此則天下之明譽興焉,此謂之至樂無而天下之人和。故仁莫大於愛人,智者莫大於知賢,政者莫大於能官。有德之君,修此三者,則四海之內供命而已矣。此之謂折衝千裏之外。故曰:明王之征,猶時雨之降,至則悅矣。此之謂還師衽席之上。故揚雄曰:六經之理,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次未戰。此孔氏之術也。

《墨子》曰:古之人未知宮室,就陵阜而居,穴而處。故聖王作,為宮室。為宮室之法:高足以避潤濕,邊足以圉風寒,宮牆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謹此則止,不以為觀樂也。故天下之人,財用可得而足也。當今之王為宮室,則與此異矣。必厚斂於百姓,以為宮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黃刻鏤之飾。為宮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而象之,是以財不足以待凶饑、振孤寡,故國貧而難理也。為宮室不可不節。古之人未知為衣服時,衣皮帶茭,冬則不輕而暖,夏則不輕而清。聖王以為不中人之情,故聖人作,誨婦人,以為人衣。為衣服之法:冬則練帛,足以為輕暖;夏則絺綌,足以為輕清,謹此則止,非以榮耳目、觀愚人也。是以其人用儉約而易治,其君用財節而易贍也。當今之王,其為衣服,則與此異矣。必厚斂於百姓,以為文彩靡曼之衣,鑄金以為鉤,珠玉以為佩。由此觀之,其為衣服,非為身體,此為觀好也。是以其人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夫以奢侈之君,禦淫僻之人,欲國無亂,不可得也。為衣服不可不節。此墨翟之術也。

商子曰:法令者,人之命也,為治之本。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為百,由名分之未定也。賣兔滿市,盜不敢取者,由名分之定也。故名分未定,雖堯、舜、禹、湯,且皆加務而逐之;名分已定,則貧不敢取。故聖人之為法令也、置官也、置吏也,所以定分也。名分定,則大詐貞信、巨盜願愨,而各自治也。《申子》曰:君如身,臣如手。君設其本,臣操其末。為人君者,操契以責其名。名者,天地之網,聖人之符。張天地之網,用聖人之符,則萬物無所逃矣。動者搖,靜者安,名自名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因名而正之,隨事而定之。昔者堯之治天下也,以名,其名正則天下治。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其名倚而天下亂。是以聖人貴名之正也。李斯書曰:韓子稱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夫輕罪具督,而況有重罪乎?故人弗敢犯矣。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此商鞅、申、韓之術也。

由是觀之,故知治天下者,有王霸焉,有黃老焉,有孔墨焉,有申商焉,此其所以異也。雖經緯殊致,救弊不同,然康濟群生,皆有以矣。今議者或引長代之法,語救弊之言;或引帝王之風,譏霸者之政,不論時變,而以飾說。故是非論,紛然作矣。言偽而辯,順非而澤,此罪人也。故君子禁之。

正論第十六孔子曰:六藝於理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導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故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也;潔淨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也。

自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戰國縱橫,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散亂矣。

儒家者,蓋出於司徒之官,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此其最高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僻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苟以嘩眾取寵,此僻儒之患也。道家者,蓋出於史官,曆紀成敗,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麵者之術也。合於堯之克讓、《易》之謙謙,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樂、兼棄仁義,獨任清虛,何以為治?此道家之弊也。

陰陽家者,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於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此陰陽之弊也。

法家者,蓋出於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製,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於殘賊至親,傷恩薄厚,此法家之弊也。

名家者,蓋出於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其所長也。及繳者為之,則鉤鈲析亂而已,此名家之弊也黑家者,蓋出於清廟之官,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示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長也。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樂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此墨家之弊也。

縱橫家者,蓋出於行人之官。孔子曰:使乎使乎!言當權事製宜,受命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此縱橫之弊也。

雜家者,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理之無貫,此其所長也。及蕩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此雜家之弊也。

農家者,蓋出於農稷之官,播百穀,勸耕桑,以足衣食。孔子曰:所重人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則欲君臣之並耕,悖上下之序,此農家之弊也。

《文子》曰:聖人之從事也,所由異路而同歸。秦楚燕魏之歌,異轉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異聲而皆哀。夫歌者,樂之微也;哭者,哀之效也。愔愔於中,而應於外,故在所以感之矣。

論曰:範曄稱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歸乎寧固根柢、革易時弊也,而遭運無恒,意見偏雜,故是非之論,紛然相乖。嚐試論之:夫世非胥庭,人乖彀飲,理跡萬肇,情故萌生。雖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權變;山川之奧,未足況其紆險。則應俗適事,難以常條。何以言之?若夫元聖禦代,則大同極軌。施舍之道,宜無殊典,而損益異運,文樸遞行。用明居晦,回穴於曩時;興戈陳俎,參考於上世。及至戴黃屋、服絺衣,豐薄不齊,而致治則一。亦有宥公族、黥國仇,寬躁已隔,而防非必同。此其分波而共源,百慮而一致者也。若篤偏情矯用,則枉直必過。故葛屨履霜,弊由崇儉;楚楚衣服,戒在窮奢。疏禁厚下,以尾大陵弱;斂威峻法,以苛薄分崩。斯曹、魏之刺,所以明乎《國風》;周、秦末軌,所以彰於微滅。故用舍之端,興敗資焉。是以繁簡唯時,寬猛相濟。刑書鐫鼎,事有可詳;三章在令,取貴能約。太叔致猛政之衰,國子流遺愛之涕,宣孟改冬日之和,平陽循畫一之法。斯實弛張之宏致,庶可以徵其統乎?數子之言,當世失得,皆悉究矣。然多謬通方之訓,好中一隅之說。貴清淨者,以席上為腐議;束名實者,以枉下為誕辭。或推前王之風,可行於當年;有引救弊之規,宜流於長世。稽之篤論,將為蔽矣。由此言之,故知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不失其時,其道光明。非至精者,孰能通於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