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商鞅起徒步,幹孝公,挾三術之略,吞六國之縱,使秦業帝,可為霸者之佐乎?劉向曰:夫商君,內急耕戰之業,外重戰伐之賞,不阿貴寵,不偏疏遠。雖《書》雲無偏無黨,《詩》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司馬法之厲戎士,周後稷之勸農業,無以易此。此所以並諸侯也。故孫卿曰: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夫霸君若齊桓、晉文者,桓不倍柯之盟,文不負原之期,而諸侯信之,此管仲、咎犯之謀也。今商君倍公子卬之舊恩,棄交魏之明信,詐取三軍之眾,故諸侯畏其強而莫親信也。藉使孝公遇齊桓、晉文得諸侯之統,將合諸侯之君,驅天下之兵以伐秦,秦則亡矣。天下無桓、文之君,故秦得以兼諸侯也。衛鞅始自以為知王霸之德,原其事,不倫也。昔周邵公施美政,其死也,後世思之。蔽芾甘棠之詩,是嚐舍於樹下,不忍伐其樹,況害於身乎?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戶,無怨言。今衛鞅內刻刀鋸之刑,外深鈇鉞之誅,身死車裂,其去霸者之佐,亦遠矣。然孝公殺之,亦非也,可輔而用。使衛鞅施寬平之法,加之以恩,申之以信,庶幾霸者之佐乎。
諸葛亮以馬謖敗於街亭,殺之。後蔣琬謂亮曰:昔楚殺得臣,然後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哉?亮流涕曰:孫武所以能製勝者,用法明也。是以楊於亂法,魏絳戮之。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複廢法,何用討賊耶?習鑿齒曰:諸葛亮之不能兼上國也,豈不宜哉!夫晉人視林父之後濟,故廢法而收功;楚成闇得臣之益已,故殺之以重敗。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國,而殺其駿桀,退收駑下之用,明法勝才,不師三敗之道,將以成業,不亦難乎!
代以周勃功大霍光,何如?對曰:勃本高帝大臣,眾所歸向,居太尉位,擁兵百萬,既有陳平王陵之力,又有朱虛諸王之援,酈寄遊說,以譎諸呂,因眾之心,易以濟事。若霍光者,以倉卒之際,受寄讬之任,輔弼幼主,天下晏然,遇燕王綰之亂,誅除凶逆,以靖王室,廢昌邑,立孝宣,任漢家之重,隆中興之祚,參聲伊周,為漢賢相,推驗事效,優劣明矣。
後漢陳蕃上疏薦徐稚、袁閎、韋著三人,帝問蕃曰:三人誰為先後?蕃曰:閎生公族,聞道漸訓;著長於三輔禮義之俗,所謂不扶自直,不鏤自彫;至於稚者,爰自江南卑薄之域,而角立傑出,宜當為先。
或曰:謝安石為相,可與何人為比?虞南曰:昔顧雍封侯之日,而家人不知,前代稱其質重,莫以為偶。夫以東晉衰微,疆場日駭。況永固六夷主,親率百萬;苻融俊才名相,執銳先驅,厲虎狼之爪牙,騁長蛇之鋒鍔,先築賓館,以待晉君。強弱而論,鴻毛太山,不足為喻。文靜深拒桓沛之援,不喜謝元之書,則勝敗之數,固已存於胸中矣。夫斯人也,豈以區區萬戶之封,動其方寸者歟?若論其度量,近古已來,未見其匹。
隋煬帝在東宮,嚐謂賀若弼曰:楊素、韓擒虎、史萬歲三人,俱稱良將,其間優劣何如?對曰:楊素是猛將,非謀將;韓擒虎是鬥將,非領將;史萬歲是騎將,非大將。太子曰:善。
故自六正至於問將,皆人臣得失之效也。古語曰: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湯以殷王,紂以殷亡。闔廬以吳戰勝無敵於天下,而夫差以見擒於越;穆公以秦顯名尊號,而二世以劫於望夷。其所以君王者同,而功跡不等者,所任異也。是以成王處繈褓而朝諸侯,周公用事也;趙武靈王年五十而餓死於沙丘,任李兌也。故魏有公子無忌,削地複得;趙任藺相如,秦兵不敢出;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齊有田單,而襄王得國。因斯而談,夫有國者,不能陶冶世俗、甄綜人物、論邪正之得失、撮霸王之餘議,有能立功成名者,未之前聞。
德表十一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言嗜欲之本同,而遷染之塗異也。夫刻意則行不肆,牽物則誌流。是以聖人導人理性,裁抑流宕,慎其所與,節其所偏。故傳曰:審好惡,理情性,而王道畢矣。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餘,而強其所不足。蓋聰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於擁蔽;勇猛剛強者,戒於太暴;任愛溫良者,戒於無斷;湛靜安舒者,戒於後時;廣心浩大者,戒於遺忘。
《人物誌》曰: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柔順安恕,美在寬容,失在少決;雄悍桀健,任在膽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謹,失在多疑;強楷堅勁,用在楨幹,失在專固;論辯理繹,能在釋結,失在流宕;普搏周洽,崇在覆裕,失在溷濁;清介廉潔,節在儉固,失在拘局;休動磊硌,業在攀躋,失在疏越;沈靜A1密,精在元微,失在遲懦;樸露徑盡,質在中誠,失在不微。多智韜情,權在譎略,失在依違。此拘亢之材,非中庸之德也。
文子曰:凡人之道,心欲小,誌欲大;智欲圓,行欲方;能欲多,事欲少。所謂心小者,慮患未生,戒禍慎微,不敢縱其欲也;誌大者,兼包萬國,一齊殊俗,是非輻湊,中為之轂也;智圓者;終始無端,方流四遠,深泉而不竭也;行方者,直立而不撓,素白而不汙,窮不易操,達不肆誌也;能多者,文武備具,動靜中儀也;事少者,執約以治廣,處靜以待躁也。
夫天道極即反,盈則損。故聰明廣智,守以愚;多聞搏辯,守以儉;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貴廣大,守以狹;德施天下,守以讓。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傳曰:無始亂,無怙富,無恃寵,無違同,無傲禮,無驕能,無複怒,無謀非德,無犯非義。此九言,古人所以立身也。《玉鈐經》曰:夫以明示者淺,有過不自知者弊,迷而不反者流,以言取怨者禍,令與心乖者廢,後令繆前者毀,怒而無威者犯,好眾辱人者殃,戮辱所任者危,慢其所敬者凶,貌合心離者孤,親佞遠忠者亡,信讒棄賢者惛,私人以官者浮,女謁公行者亂,群下外恩者淪,淩下取勝者侵,名不勝實者耗,自厚薄人者棄,薄施厚望者不報,賞而忘賤者不久,用人不得其正者殆,為人擇官者失,決於不仁者險,陰謀外泄者敗,厚斂薄施者彫。此理之大體也。
故《傅子》曰: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後身正,身正而後左右正,左右正而後朝廷正,朝廷正而後國家正,國家正而後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家;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右;左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彌近,所濟彌遠。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正心之謂也。
理亂第十二夫明察六主,以觀君德,審惟九風,以定國常。探其四亂,覈其四危,則理亂可知矣。
何謂六主?荀悅曰:體正性仁,心明誌同,動以為人,不以為己,是謂王主;克己恕躬,好問力行,動以從義,不以從情,是謂治主;勤事守業,不敢怠荒,動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謂存主,悖逆交爭,公私並行,一得一失,不純道度,是謂衰主;情過於義,私多於公,製度逾限,政教失常,是謂危主;親用讒邪,放逐忠賢,縱情逞欲,不顧禮度,出人遊放,不拘儀禁,賞賜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罰,以逾法理,遂非文過,而不知改,忠言擁塞,直諫誅戮,是謂亡主。
何謂九風?君臣親而有禮,百寮和而不同,讓而不爭,勤而不怨,唯職是司,此禮國之風也;禮俗不一,職位不重,小臣讒疾,庶人作議,此衰國之風也;君臣爭明,朝廷爭功,大夫爭名,庶人爭利,此乖國之風也;上多欲,下多端,法不定,政多門,此亂國之風也;以侈為博,以伉為高,以濫為通,遵禮謂之拘,守法謂之固,此荒國之風也;以苛為察,以利為公,以割下為能,以上為忠,此叛國之風也;上下相疏,內外相疑,小臣爭寵,大臣爭權,此危國之風也;上不訪下,下不諫上,婦言用,私政行,此亡國之風也。
何謂四亂?《管子》曰:內有疑妻之妾,此家亂也;庶有疑嫡之子,此宗亂也;朝有疑相之臣,此國亂也;任官無能,此眾亂也。
何謂四危?又曰:卿相不得眾,國之危也;大臣不和同,國之危也;兵主不足畏,國之危也;民不懷其產,國之危也。此治亂之形也。
凡為人上者,法術明而賞罰必者,雖無言語,而勢自治;法術不明而賞罰不必者,雖曰號令,然勢是亂。是故勢理者,雖委之不亂;勢亂者,雖勤之不治。堯、舜拱己無為而有餘,勢理也;胡亥、王莽馳騖而不足,勢亂也。故曰:善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是故明主審法度而布教令,則天下治矣。
論曰:夫能匡世輔政之臣,必先明於盛衰之道、通於成敗之數、審於治亂之勢、達於用舍之宜,然後臨機而不惑、見疑而能斷。為王者之佐,未有不由斯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