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方看來,蘇府雖為當朝左相府邸,然而與司徒府相比之下,卻顯得過分貧寒了些,這其中緣由,輕易一想便可得之:那司徒氏原本便是以商起家,近年來其蒸蒸日上之勢更是再明顯不過,如今看來,市井之中自古傳下的輕商風氣雖未曾減弱,然而此時司徒氏的家財勢力卻不可謂不富朋一國,其錢貫之厚,甚是連皇室都未必敢等閑視之,於是那布衣百姓看司徒的眼神,也就少了許多分輕蔑之意。相較之下,蘇未封雖高居在朝丞相之位,其地位之高,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已,固然俸祿不淺,隻是那一直為布衣百姓傳頌的光風霽月、兩袖清風也就將將能夠維持府中之人一年的生計,自然是比不得司徒氏的萬貫家財罷。
司徒辰方才在侍女的引導下在堂中坐下,下一刻便聽得一陣雄渾卻略顯蒼老的大笑聲自不遠處傳來。他側過眼,便看見蘇未封大步走了進來。他一見座上的司徒辰,臉上的喜意便更甚一分。與他並肩步入的是一位華服婦女,瑰姿豔逸,儀靜體閑,耳著瑤碧,身綴明珠,眉間一巒遠山似有似無,額心一朵芙蓉妖嬈可觀,想來便是那傳言中的左相夫人了。早聞丞相夫人紀氏有天人之姿,如今一看,當真不假。
他收了目光,淡然起身,朝著蘇未封和紀氏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奚適不肖,如今方才登門造訪,還望蘇大人見諒。”
蘇未封趕忙上前一步將他托起,又大笑了兩聲,回答道:“賢婿莫要如此拘束,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繁文縟節若要帶回家中,豈非太煞風景?哈哈,夫人你看,咱們的賢婿可是孝敬得很,暮兒能與賢婿結為伉儷,老夫也算放心了!”
紀氏也是微微一笑,朝著司徒辰點了點頭,約莫是應了蘇未封的說法,目中一派溫柔:“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能與司徒氏結為親家,也是咱們的福氣。”
“哈哈,那可不是!對了,賢婿啊,暮兒這幾日可是因為將為人妻而緊張得很啊,正好此時暮兒正在籌備酒饌,賢婿不如賞老夫一個麵子如何?”
未等司徒辰回答,蘇未封便稍稍躬身,朝著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自始至終這位左相都未曾擺出一絲身居高位的架子,讓人不得不又對他暗許幾分。然而司徒辰卻是不經意地蹙了蹙眉,如此情形,怕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是盛情難卻,更遑論他一介布衣?可此時他卻驀地想起了玲那張精致卻略顯蒼白的臉,神情便恍惚了一刻。
玲的那番話是否為真言,他如何會不明白?玲也算是在他的眼皮下長了十二年,一舉一動,一言一論,一顰一笑,他自然是熟悉得很……更不論今日不知為何,竟能在邪見與玲說話之前便隱隱猜得他們下刻所言。那番話,他表麵雖未當真,可是心中卻再也瞞不過自己。原本是打算造訪蘇府過後,便即刻回府看看玲的情況如何,哪料得這蘇未封也委實是一個圓滑之人,這般舉動,令他哪還能輕易推卻?
司徒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閃過一絲冷意,不過卻也微微頷首,道了句“蘇大人如此盛情,奚適便卻之不恭了”後,便再次作了一揖,模樣委實恭敬極了,讓人根本看不出一絲端倪來。蘇未封聽得此言,果然又是哈哈一笑,直起了腰,拍了拍司徒辰的肩,便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麼咱們便快些去見見暮兒吧,想必她也快等急了!”
言罷揮了揮袖,於是與紀氏並肩走了出去。那些奴仆卻是沒有動作,直到司徒辰提起腳,也朝著蘇紀二人的方向離去後,他們才默默地低著頭,跟在了司徒辰的身後。司徒辰第一眼見到蘇暮之時,心裏竟是稍稍驚了一驚的。
這一驚,並非因為那蘇暮究竟出落得有多玲瓏標致,身姿究竟有多婀娜豐韻——恰恰相反——她的容貌根本就算不上是美麗,人雖然生得清瘦,然而卻因這“瘦”而顯得有些蒼白和病態,眼角呈丹鳳狀,長發由一隻金步搖隨意挽起,因此留了幾絲垂髫在鬢邊;一襲素色的長袍將她的臉色和薄唇襯得愈加慘白,隻有袖口處繡著的一朵白蓮來微微點綴;她的神情一如古井般平淡難波,無悲無喜,無苦無怒。在這個女子身上,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一雙並不大的瞳仁——竟在這薄暮時分——散發起了清冷而明亮的光芒。
這一驚,也並非是因為這個即將與自己結發之人絲毫不出眾的容貌,他甚至沒有一些許的失望感——應該是說,從未期望,便無謂失望。然而真正讓他詫異的是,當蘇暮的身影蓮步進入堂中之時,竟讓他無端便想起了昨夜夢中那個被稱作“神祗”的女子,就是那一襲薄薄的倩影……就仿佛孑然立於這蒼茫的天地之中,太耀眼……太孤獨。
不知緣何,這個身居深閨的丞相千金,竟給了他如是相似的感覺。
想來那蘇暮已是在步入堂前便知曉了將與司徒辰一同進饗之事,因而當見到這個傾倒了無數良家千金的男子時,也隻是禮貌地頷了頷首,並道了句“見過司徒公子”,目光便淡淡地掃過他的臉,朝著蘇未封挪步行去了。
司徒辰亦是淡漠地點了點頭,眼角的餘光瞟過她的身影,卻根本沒有停留上一刻。自始至終,這兩人都如形同陌路的擦肩人一般,隻微微將目光施舍給對方一瞬間,便吝嗇地收了回來,哪裏是像即將執手一生的人?雖說是因政治聯姻,更因那父母媒妁之言……然而彼此之間的疏離之意,未必也太過明顯了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