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端著方才磨好墨汁的硯台躡手躡腳地跨入聽雨軒的門檻時,便首先注意到了那支骨碌碌滾到牆角的畫筆,因著筆頭上還沾染了些墨汁的緣故,地麵上也就留下了幾道緋紅的痕跡。他有些愕然地抬起頭,目光停在東向牆前負手而立的男子身上——這樣的僵持竟一直持續了約莫半柱香之久,待到李重終於感覺到雙臂有些酸痛,才猛地回過神來,便又躡手躡腳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大公子,老奴把墨給您……”
“李老。”
“哎?!是、是……小的在!”
為這猝不及防的一聲“李老”給生生嚇壞,李重不由得全身顫了一顫,硯台上的墨汁也險些給灑了出來。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再次望向了男子,見得那人已側轉了頭來,露出冷峻而鋒利的側臉,卻似乎並沒有過多不滿的神情,這才稍稍鬆去了一口氣。
“這墨,你可是誤用作了赤色?”
“啊?”李重幾乎是反射性地吐出了這樣一個陰陽怪氣的音來——這使得長發及腰的男子稍稍蹙起了眉,目光中也明顯地展露出了不耐。李重一驚,便知趣地埋下了頭,有些委屈地回答:“老奴……老奴確是用的朱砂啊……”
司徒辰聞言,便鬆開了負在背後的手,轉過身來,琥珀熔金的瞳中映起李重手中端台上靜置的紫石硯台,雖因著硯石的顏色顯得略有深暗,卻也不難分辨出其顏色。司徒辰輕輕哼了一聲,隻道:“知道了,下去罷。”
李重約莫是沒有想到司徒辰會是這般反應,抬起頭來時臉上便掛起了十足驚愕的表情,好在司徒辰又轉回身了去,才沒有見得他如此失禮的神情。
他恭敬地將硯台放在了司徒辰身後不遠處的圓桌上,再欲端起硯台離開時,便又瞥見了牆角的那支畫筆。李重踟躕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趨步走到牆邊,彎下身、拾起畫筆,畢恭畢敬地呈在了司徒辰麵前。
司徒辰瞟了他一眼,並沒有立即接過,卻是側過頭望向了窗欞外,蹙了蹙眉,沉聲道:“卯時過後,你帶幾人將聘禮抬去蘇府,順帶告知蘇大人,我當親自造訪。”
李重“謹諾”了一聲,便感到了指尖一輕,分明是司徒辰取走了那支畫筆。他躬了躬身,本想就此趨步離開,卻不料在微微抬眼時為牆上那一抹欲滴的血紅給生生吸去了目光。
“啊……”
——這亦是一聲反射性地感歎,隻是這語氣中流露出的驚詫及迷茫,就仿佛是被攝去了心魄一般,教人心生詭怪。那是一幅畫——
若是教人一定得對其加以藻飾,也必然隻能說,那時一幅還未風幹的、繪著一個女子的赤色水墨長畫。
然而李重一時竟是看癡了去。他長了幾十餘年,還從未見到過如是般般入畫的女子:難以沉魚落雁飾其清楚,難以風姿綽約飾其端莊,難以隻言片語囊其國色,難以華辭美藻妝其淡雅。你道這畫中人是如何?青絲如瀑,浮翠流丹,手如柔荑,顏如舜華,可道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真真教人一眼便沉淪了去。
李重眨巴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睛,這才回過了神來。瞅了瞅一旁靜默的司徒辰,又轉而望向了那女子赤紅的身姿,他心底有些難為地想:或許他是應當稍稍恭維幾句的罷。司徒辰的畫技,便是放眼中原,怕是也難有出其右者,那女子的身姿如此撩撥人心,自也少不去他的功勞。然而……然而那女子實在美得詭異了些,竟讓人隱隱覺得那畫筆無論為誰所執,都減不去她的一絲風華,這畫上的人絕美如斯,卻也是變得理所應當了。因而,李重倒是忘記了那司徒辰亦是丹青一絕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