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好漢奸”論(3 / 3)

這種大是大非之分,是和孔孟之道、儒家學說的教導,是和說唱彈詞、演義小說的熏陶,是和曆代統治者把忠君與愛國相提並論的提倡,是和愛國捐軀的仁人誌士、殺敵禦侮的英雄豪傑的榜樣力量而產生出來的,因而,在中國,即使個別人士,發出為周作人粉飾的“好漢奸”論,決不會有市場。與多洛絲哈根的作品,不怎麼引起人多麼叫好的原因一樣,除了對這種小小不言的懲罰,不看得那麼重要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人,尤其普通的中國人,不大肯原諒附敵者和通敵行為。

有鑒於此,一些為周作人辯解的文字,也隻能閃爍其詞,可讀者不是傻瓜,誰能不解其中三昧呢?讀罷一些奇談怪論之後,除了深感新時期言論自由、思想解放之外,惟有瞠目結舌而已。而造這種輿論者,都是飽學經綸之士,對他們金身重塑周作人的努力,所為何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周作人的著作,幾乎沒有什麼不曾出版的了,著實讓出版社足足地撈了一把。如果,“好漢奸”論繼續發展下去,估計再過若幹年,周佛海的言論,汪精衛的詩集,以及他在河內發出的那通曲線救國的“豔電”,也會付梓。銷路不一定會壞,讀者即使出於好奇,也會掏錢購一本來看的。

我一直想,難道持“好漢奸”的論者,真是患了健忘症,怎麼能忘記了南京的大屠殺,重慶的大轟炸,冀中的大掃蕩,“九一八”沈陽的火光,“八一三”上海的炸彈,東北的細菌部隊,平原的“三光政策”……就在周作人當督辦之日,也是《四世同堂》裏描寫的北平人受苦之時,我不知道他這個漢奸,與老舍先生筆下寫出的醜類,為日本鬼子做事的大赤包、寇曉荷,有什麼根本的差別啟功先生講到齊白石先生的軼事時,說他“在出處上是正義凜然的,抗日戰爭後,偽政權的‘國立藝專’送給他聘書,請他繼續當藝專的教授,他老先生在信封上,寫了五個字‘齊白石死了’原封退回”。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大節所在,也是中國文化人脊梁精神的體現,要大家都是鼻涕蟲,軟成一攤泥,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可言?白石老人將這封聘書璧回那陣,說不定正是周作人以偽督察官的身分,光臨沙灘北大紅樓視察吧!這就是說,在淪陷了的北平,既然可以如齊白石退聘,可以如梅蘭芳蓄須,那麼說明當時周作人,也可以不必像大赤包,像寇曉荷那樣向日本侵略者搖尾乞憐的。

也許周作人附敵,自有他的曲隱,但一旦認賊作父,做了漢奸,便無所謂好壞可言。但忽然於近年來成為一座富礦,成為某些淘金者的熱點,實在令人驚詫。我想,除了商業動機外,還有其他較為複雜的心理,夾雜其中。譬如對文學上的純以政治標準考量的絕對主義;譬如對某種文學樣式;某種文學流派的特別提倡;譬如對文學的急功好利忽略文學自身規律的傾向;譬如在評價一個作家時的以文衡人或以人廢文的狹隘和偏頗等等,遂形成某些人的逆反心理。你認為香的,我偏以為臭;你認為臭的,我偏以為香。周作人,恰巧是一張可以打出手的牌。

於是,就出現了近年來文壇的一出出活劇,不把魯迅先生拿了來當靶子,糞土一番,糟蹋幾句,就顯得自己不新銳,跟不上風氣了。反之,不搖頭晃腦,褒美一陣知堂老人,《談龍》、《談虎》如何衝淡呀,《苦茶》、《苦竹》如何清澀呀,就覺得自己很土鱉了。這樣,大有將這個“好漢奸”推崇到“宣付國史館立傳”的高度。一邊努力貶低,一邊拚命抬高,便成學界時尚。香者不香,臭者不臭,本就很不正常,而到了香者很臭,臭者很香這一步,除沮喪於人心險惡外,夫複何言假如魯迅先生穿越時空隧道,來到世紀末的文壇,對於自己由碧落而黃泉的行情,快要到跌停板的程度,也會感到莫名其妙的。而到阜成門內八道灣的舊宅看看,他的老弟,卻正在牛市狀態之中,一路攀升,狂飆不已,世道如此,恐怕也不知說什麼好了。說實在的,在這場歇斯底裏的詆毀中,年紀輕的,說上幾句不三不四的話,量也不必介意。而一些學富五車,懂得中國過去與現在的人物,也閉著眼睛在那裏瞎三話四,將這種揚此抑彼的拙劣把戲,玩得十分起勁。對這種類似在《故事新編》的《補天》中,站在女媧肚子底下,兩腿之間的“咿咿嗚嗚”的人物,我估計魯迅先生會抱著“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的心態,掉頭不顧而去。

“好漢奸論”的出現,可算近十年來的文壇怪現象之一。

周作人在現代文學中的位置,是不會被抹煞的,正如今天我們還在讀明末清初的文壇大腕,如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周亮工、侯方域的作品,並且叫好一樣,這是將這些貳臣的人品,像鏡頭似的加以虛化了以後的結果。但絕不能由於周作人的散文成就,他就不再是漢奸,不再是很壞的漢奸,而是好漢奸了。所以,“二戰”五十多年後,多洛絲哈根的作品,與甚囂塵上的“好漢奸論”,確實是耐人尋味的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偶翻舊時資料,上刊一則有關周作人的消息,原文照抄如下,以餉讀者,或許有助於人們對真實曆史的認識。

“1939年1月4日,天津抗日殺奸團槍擊不抗日的文人周作人。事前,經過北平抗團宋顯勇等人的調查,了解到周作人就住在北平清華園內。1月4日,李如鵬和趙爾仁攜帶武器,以學生的名義去拜訪他。這是一所四合院,當周作人走出北房下台階時,李如鵬掏出槍向他開火,周作人應聲倒地,周的保鏢撲過來捉拿李如鵬,趙爾仁見狀又向保鏢開了兩槍,將其打倒,兩人迅速撤離。事後才知道,周作人未死,子彈正打中他的腰帶硬物上,保鏢當即身亡。”

來自津門的抗日勇士,給予周作人的打擊,要比那些與法西斯“私通”的婦女所受到懲罰要重。削發刺額,至多皮膚的傷痛,而從手槍中射出的子彈,卻是要他的命的。我不知道中國的多洛絲哈根,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為周作人所遭受的這次差點送命的懲罰,而寫出一篇為之鳴不平的作品來一次清算的反清算呢?

也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