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斯威夫特的箴言(3 / 3)

斯威夫特始終是一個具有鋒芒的批判者,他把握住文學的這支最主要的武器,雖然“他是教會的聖職人員,但對宗教的偽善、橫蠻、貪婪、腐敗及其負麵影響的攻擊卻不遺餘力。他也不放過政治圈內和社會裏頭人、事、物的不義與醜惡”。因此,他在非故事性的論著中,更有許多“下筆明快之外有時更不乏犀利”,“幽默諷刺意味相當濃厚”的文字。他說過他的《格列佛遊記》在於:“使世人煩惱,而不是供他們消遣”,他主張文學家應像蜜蜂一樣博采古今精華,製成蜜和蠟,為人類帶來“甜蜜和光亮”,而不是一麵自吃自吐、肮髒無益的蜘蛛網。所以《格列佛遊記》的生命力至今不衰,一方麵是他創造力的迸發,另一方麵也是時代的賜予。

其實,李汝珍的內心世界,並不比斯威夫特差池到哪裏去,但時代對於他的局限卻遠過於斯威夫特。作為道光年間的一個皓首窮經的儒生,一個早年曾任治黃衙門的小官,一個不能不循規蹈矩、甚至還要道貌岸然的中國人,即使這些微的突破,也是件艱難的事情。李汝珍在書中展開那一點點非正統的想象,敢於說出一句或者半句絕不是聖上提倡的話,也就難能可貴。譬如他主張男女平等;譬如他反對迷信;譬如他對八股文、科舉製度的歧議;譬如他希望真誠,對假道學、偽君子深惡痛絕等等,都是與大眾徑庭,甚至是犯忌的見解。平心而論,你我要是生在大清道光年代,說不定連個屁也不敢放的。這也是我們無法向曹雪芹,向施耐庵,向李汝珍,向所有的前人要求更多的隱衷所在。

在文學領域裏,能夠具有遠見卓識的作家,也許並不少,但是有勇氣突破時代局限的作家,終究是不多的。而能夠在壓力和限製下寫出極致的頂尖作家,那樣的天才和大師,在一部文學史上也是數得過來的。因此,聯想到時下一些動輒指責前人軟弱、窩囊、怯懦、卑劣的“英雄好漢”們,大可不必求全責備,恐怕是最起碼的唯物史觀了。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事後張目,不算英雄。要不然,你單兵出列,做一個示範的樣子,讓大家瞅瞅。

不過,上帝給了風華正茂的人一張說大話的嘴,也就隻好聽他們信口雌黃了。稼軒詞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斯威夫特也說過:“如果從年輕之日開始,把自己對愛情、政治、宗教、學問等意見全部登記下來,到老年的時候,入眼的會是一大堆何等樣的前後抵牾和自相矛盾。”然後,必定如他所說的那樣:“智者用他一生的後半段治療他前半期所養成的愚昧、偏執和錯見。”

二十世紀即將過去,斯威夫特所說的這些,“遠見是一種藝術,能發現那些不能看見的事物”也還值得玩味。恐怕與毛主席詩雲“風物長宜放眼量”,大致精神是相通的。若是從鼻子底下一畝三分地解放出來,無論對人對己,還是對事對物,都能夠把目光放遠一點,時代給我們多少,我們就充分用夠多少,不斤斤計較於過去,不錙銖必較於現在,肯定會茅塞頓開,豁然開朗,而有所發現,有所收獲,肯定會寫出自己的極致。若雞毛蒜皮,沒完沒了的話,恐怕就要陷入畫地為牢的怪圈之中。但光陰似箭,時不我待,藝術生命不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一天到晚,如東坡先生所形容的那樣,“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那才是對不起自己的極大浪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