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斯威夫特的箴言(2 / 3)

但是,細細品玩,《格列佛遊記》是毫無疑義的世界級作品,而《鏡花緣》即使在中國古典文學寶庫中,也不可能與《紅樓夢》等四大名著並肩媲美,這其中頗有耐人思索和令人喪氣的地方。

應該說,李汝珍是一位了不起的文人,第一,他具有高深的文化修養,絕非那些牆上蘆葦、山間竹筍、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者可比,魯迅稱他“於學無所不窺”,我想我們當代作家能當此評價者,幾乎是鳳毛麟角。他所洞悉的那些學問,有的已經失傳,連他同時代人都未必了了,何況我們這些淺薄的後輩。第二,更令人讚歎的,是他能在那樣一個閉塞禁錮,禮教束縛,文網羅織,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封建社會裏,居然臆造出君子國、女兒國等等充滿無比想象力的,對冬烘先生、道學之徒來說,純係無稽之談的神話故事,實在稱得上是一種啟蒙意義的行為。值得欽佩的倒不是他善於幻想的能力,而是他的勇敢精神。對由盛世而走向衰敗的清政權來說,虛弱到已經經受不住任何離經叛道的思想,恨不能將老百姓束縛得像僵蠶一樣,除了官方規定的一種聲音外,任何浮想聯翩的文字,都被視為異類。不但非禮勿聽,還要非禮勿想,既不許有錯誤的思想,也不許有正確的思想,要不然,就很難理解義和團的刀槍不入,如此被深信不疑。所以,李汝珍能跨出這一步,告訴他的讀者,天外有天,世外有世,有皇帝力量達不到的所在,有誓不回頭願終老於域外的先行者……這種鼓吹開放、走向世界的精神,在閉關鎖國的時代,著實是難能可貴的。

但他終究是在中國文化土壤上成長的知識分子,難免有其先天的不足,和依附於強力階層的軟弱。“知識分子”這個詞彙是五四運動時期,從英文Intellectual翻譯過來的,在古漢語中隻有相類似的“士”這個單字。而一代一代的“士”,雖是中國文化血脈薪火相傳的主力,但封建社會的統治者,對於稱之為“士”的這些人,從來十分敏感。像燙手山芋一樣,扔也不是,拿也不是。尤其忌畏那些啟迪民智的作家與詩人,是須臾也不敢放鬆警惕的。皇帝通常采取的辦法,倒也簡單,和對待地裏的蘿卜白菜差不多,要是你按我的意思長,成為禦用文人,給你吃香的喝辣的;要是你不按我的意思長,對不起,倘在地頭邊角,不怎麼礙事,也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成勢連片,形成氣候,有可能給統治者帶來麻煩時,好則薅掉枝葉,孬則連根鏟掉。那些不大肯馴服的“士”,要是不想成為文字獄的對象,就必須懂得謹言慎行的必要性。

於是,我們也就知道李汝珍的腳步,到底能走得多遠了!

大清王朝這塊土壤,和提供給那個都柏林人的英國早期工業革命的社會基礎不同,資產階級革命衝破中世紀的黑暗,使斯威夫特擁有的思想自由度和對社會的批判權利,要比李汝珍不知大多少倍。這部《鏡花緣》才跨出去不太堅實的一步,剛剛開始對封建禮教的批判,甚至還沒有拓展開來,那靈魂中的憲兵就站出來,叫他止步,很快就一臉正經地收兵了,又回到三綱五常的正統中來。首鼠兩端,虎頭蛇尾,寫到最後,也就隻有莫名其妙,而不知所雲了。

當然,我們沒有理由責備他,也沒有理由要求他和斯威夫特一樣,不是他沒有遠見,而是不敢遠見,這也是文網如磐下所有中國文人的悲劇。要命是第一位的,成為欽犯,絕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如果查一查梁山泊忠義堂前的那塊碣石,在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中間,稱得上為“士”的好漢,在眾英雄中是很少數。因此,回想自己少不經事讀《紅樓夢》時,很難理解曹雪芹為什麼老是念叨皇恩浩蕩,老是表態不敢犯上作亂。而如今當我年逾花甲,也經曆了一番人間沉浮以後,才悟到這正是舊時文人之可憐可悲之處。之所以具有這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精神狀態,就因為懷著弄不好要殺頭的恐懼呀!如果曹雪芹沒有這種時代的局限,沒有心理上的障礙,能夠汪洋恣肆地寫去,那麼我們現在讀到的,將不知是一部怎樣輝煌的《紅樓夢》。李汝珍的《鏡花緣》雖然填補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空白,但非常遺憾的是:它的二等品的文學評價,是無法與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相比擬的。不是李汝珍的錯,而是這塊文學土壤太過於板結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