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胡椒八百石(2 / 3)

當君士坦丁堡通過絲綢之路的交流,建起城市公共浴室係統時;當拜占庭帝國後宮裸浴的旖旎風光遐邇聞名時;當蘇丹王爺們沉浸在這種東方式沐浴的快樂中時,很顯然,不過是學我們李隆基和楊太真,在臨潼泡溫泉桑拿,剝冰鎮荔枝,西亞版的“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罷了。而彼時彼刻的歐羅巴,男人穿著樹皮鞋,女人還鎖著貞操帶,剛走出野蠻時期。

這種人類發展過程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的不平衡,正是曆史的常態,焉知在下個世紀,下下個世紀,會不會輪到我們去笑話現在笑話我們的人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事還真的很難說呢!

漢唐兩朝,大概是中國最具開放精神的朝代,那勢頭,當不弱於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年中國的開放力度。如果中國一直保持著漢唐盛世,麵對世界的大開放的格局,沿續至今,那麼,其發達昌盛的程度,簡直無法想象。中世紀,羅馬十字軍東征,如入無人之境,何其猖狂,何其得意,但是,有勇氣向東方搖晃一下威脅的指頭嗎我想,即使借給他們膽子,也不敢的。

可惜,由於一部分中國人喜歡自相殘殺的毛病;熱衷於折騰,越窮越折騰的毛病;過不上幾天好日子,七八年就要鬧一次的毛病;誰也不能好,誰好就掐誰的窩裏鬥的毛病;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兒完蛋的毛病……這許許多多的劣根性,發作起來,使得曆朝曆代的太平歲月,即使是輝煌盛世,也維持不了一百年,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麵。

正如舞台一樣,台上的演員荒腔走板,不好好扮演他的角色,台下的觀眾忍不住了,他們便要粉墨登場,於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些推動曆史前進的農民革命軍,好一個殺字了得,結果,天下大亂。一個黃巾,結束了漢帝國,一個黃巢,結束了唐帝國。而且,黃巢之惡,後來居上,甚於黃巾,在中國曆史上,凡標之為“末”的王朝,都有可恥的人吃人記錄,但唐末,稱得上是空前絕後,最為恐怖慘絕的。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黃巢第三次退出長安,在陳州被阻。”“巢益怒,營於州北,立宮室百司,為持久之計,時民間無積聚,賊掠人為糧,生投於碓磑,並骨食之,號給糧之處曰:‘舂磨寨’。”

中和四年884:“時黃巢雖平,秦宗權複熾,命將出兵,寇掠鄰道……所至屠翦焚蕩,殆無孑遺,其殘暴又甚於巢。軍行未始備糧,車載鹽屍以從。北至衛滑,西用關輔,東盡青齊,南出江淮,州鎮存者,僅保一城,目千裏,無複煙火。”

因此,湯因比先生如果挑選公元九世紀的唐朝,那他可就要倒大楣了。誰也不能保證那些農民革命軍的兄弟們,會不會將這個來自不列顛的胡人,扔進大鍋裏煮了吃。那時的中國,烽火千裏,路絕人煙,屍骨無存,一片焦土,人類文明倒退到原始部落時代,成了十惡不赦的食人生番,絲綢之路怎麼不湮沒在沙漠裏,連遺跡都難尋難覓呢?

絲綢之路一斷,開放局麵終結,唐以後的五代,五代以後的兩宋,隻有半壁江山,維持一個偏安局麵都難,哪有重開絲路的雄心壯誌明、清兩代,開國之初的幾任帝王,譬如朱元璋、朱棣,譬如玄燁、弘曆,倒有過版圖上開疆拓土的意識,但複興絲路,重振貿易,根本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及至明末清末,內憂外患,難以為繼,自顧不暇,哪裏還敢放眼世界。老實講,能喊出開放口號者,也是需要一份豪氣。這證明了一個真理,強大才敢向外,衰弱唯有封閉。在中國曆史上,晚明和晚清兩代的統治者,上下談夷色變,唯有閉關鎖國,最後,幹脆連片板也不許下海,關起門來當皇上了。

於是,眼看著早年“穴居野處,茹毛飲血”的歐洲人,變得強大和人五人六起來。二十世紀初,八國聯軍打進了紫禁城,大清國的皇帝和太後,隻有挾著小包可憐兮兮地逃往西安,也實在令擁有古老文明的中國人不勝唏噓。其實,漢唐盛世,中國人是挺有自信的,既不拒絕外邦文明,更不害怕外來事物。大概,中國人總是在國力臻於強盛,經濟日見發達,才能挺起胸膛,抬起頭來,麵對世界。而一旦到了害怕開放的內閉之時,也必是國家的孱弱之日,就采取駝鳥政策,一腦袋紮進沙子裏,什麼都看不到,也就等於什麼都不存在了。

現在回想漢代的張騫、班超先後出使西域的場景,真是令後人神往鼓舞啊,他們曆經千難萬險,不辱使命,完成任務的同時,而且還有心地將原產於西域的胡琴、胡笳、胡麻、胡瓜、胡蘿卜,統統引進中原。所以,今天的菜場上,才有了菠菜、芫荽、茄子、香瓜,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所提倡的“拿來主義”了。漢唐氣派,正是這種生冷不懼、大度容納、消化一切、為我所用的精神。入我腸胃,進我髒腑,作我營養,成我血肉,即使冠以“胡”字又如何,還能找得出一絲胡味嗎譬如本文《胡椒八百石》中所說的這款調味品,現在沒有一個中國人將它視為洋貨的。

所以,漢唐時中國人這種兼容並蓄的“拿來主義”,與世界平起平坐的氣魄,什麼都敢試一試,嚐一嚐的膽量,絕非後人所能企及的。胡椒在古希臘和羅馬,本是作為貢品,隻有君主才能享用;中世紀,香料貿易被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所壟斷,正因為他們發現胡椒不停地輸往東方龐大的帝國,他們很奇怪,那是個什麼樣的龐然大物呀才促使西方尋找到遠東的航路。

唐人不保守,不像我們某些同誌,東西拿來,先要用鼻子嗅上半天,姓“資”還是姓“社”,才決定取舍。當時的一個文人,叫段成式的,得風氣之先,在其所著的《酉陽雜俎》裏,告訴大家,胡椒“出摩伽?國,呼為味履支”。而摩伽?這個國家,“屬中天竺,距長安九千多裏”。從這個距離,看出唐人是何等的氣派。本土不產胡椒,敢不遠萬裏,從原產地,印度的馬拉巴爾海岸一帶運過來。從地圖上看,從印度洋西岸,到唐首都長安,航空距離也得有三千多公裏。

這八百石胡椒,是怎麼一回事呢因偶翻《新唐書》,發現代宗李豫時的權臣元載倒台時,查抄沒收其全部財產,從他家中搜出,竟藏有“鍾乳五百兩,胡椒至八百石”,不禁令我震驚了。從古至今,中國官員們的貪汙,從金錢到女人,從房子到股票,從茅台酒到洋煙,從金針木耳到粉絲粉條,來者不拒,無不笑納,已經夠沒出息,夠下三爛,夠令人惡心的了。想不到從這位唐代貪官家裏起贓,竟有鍾乳、胡椒等大批物資,這在世界貪汙史上也是一條奇聞。

按中國曆史博物館藏唐武德元年的銅權,知道一石相當於今天公製的79320克。那麼這批贓物差不多有六十多噸,得需要上百峰駱駝,才能從印度洋的海濱,繞喜馬拉雅山的南麓,經克什米爾,到南疆,運抵長安。打那麼遙遠的地方,運來如許的香辛料,不能不佩服唐代行賄者的財大氣粗,和受賄者的奇特胃口。而且,我也弄不懂,這類官員有點為藝術而藝術似地,純係為貪汙而貪汙,所為何來弄八百石胡椒放在家裏,中國貪官的強烈占有欲,濃厚收藏欲,真是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