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由此也可了解唐代絲綢之路,幅員之廣,交易之遠,品種之多,數量之大。難怪湯因比先生要將他的倫敦戶口,遷到絲綢之路上的某個綠洲了。
元載的贓物之中,最奇特的藏品,莫過於來自阿拉伯群島的香料鍾乳了,多達五百兩,讓李豫簡直惱火透了,打開國庫,怕也找不出這許多。於是,他指派宰相劉晏主持工作組,清查這件案子,但“責辨端目皆出禁中,遣中使臨詰陰事”,實際上他親自坐鎮。肯定元載得意的日子,曾經不把這位年輕皇帝放在眼裏,這回非要他好看不可。最後,處理這筆鍾乳的辦法,也挺反映李豫氣急敗壞的個人色彩。他下令,凡中書省四品以上,尚書省五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前來領取一份乳香,而且發布命令,朕要你們回家後,燃香慶祝,取得廉政勝利。
那幾天,長安可把“香水之都”巴黎比下去了,就在滿城飄香的日子裏,李豫“下詔賜載自盡,妻及子並賜死,發其祖、父塚,斷棺棄屍,毀私廟主及大寧、安仁裏二第,以賜百官署舍,披東都第助治禁苑”。在中國,隻有這件事不會引起異議,而且大家會拍手稱快,那就是處治貪汙犯。所以,元載貪汙集團的覆滅,史書稱:“及死,行路無嗟惜者”,也就不必奇怪了。
雖然《新唐書》稱元載“嗜學,工屬文”,《舊唐書》稱他“性惠敏,博覽子史,尤學道書”,《全唐詩》還收有他的一首《別妻王韞秀》的七絕:“年來誰不厭龍鍾,雖在侯門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樹,苦遭霜霰到秦封。”看來是個知識分子無疑。但是,從他的聚斂行徑看,與老農把幾文錢掖在褲腰帶裏,並無什麼區別。因此,他雖然當上了國家幹部,始終未能擺脫他老爺子給人當管家,老老爺子說不定是扛長活的農民本質。元載看著他堆滿倉庫的八百石胡椒,五百兩鍾乳,那種視覺上的滿足,感官上的樂趣,收藏上的欣慰感,與老農民站在打禾場上,看著黃澄澄稻穀的快樂;與地主老財半夜三更點著燈下到地窖裏,看一個個金元寶的享受,是一回事。
這就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農民最現實的物質欲求了。時下很多身居要位的領導幹部,東窗事發,坐到被告席上,成為千夫所指的貪汙犯。他們原先誰不是根正苗紅的好出身呢,有的還當過放牛娃呢但和元載一樣,血管裏還流動著老爺子,老老爺子那小農意識的基因,就經不起物質的誘惑而墮落。曆史上那些被稱之為“流寇”的不成功的農民起義領袖,最後失敗的緣由,何嚐不如此呢在朝不保夕的心理驅動下,這些農民革命領袖,一旦獲得權力,必然會的兩件事,一是貪婪地攫取財富,一是瘋狂地發泄性欲,而罔顧其他。
小小的阿Q,在幻想自己革命成功時,不也在夢中看到一箱子一箱子金銀財寶,搬到土穀祠來,把吳媽、小尼姑、趙司晨的妹子,列為他的宣泄對象嗎所以,農民起義,推翻王朝,他的奮鬥目標,也隻是想當下一任皇帝。而那個次於李自成的武夫劉宗敏,知道當不成大順國主,就滿北京城裏找那頭號美人陳圓圓,以求性欲的滿足。結果,吳三桂一火,開門揖盜,滿清入關,隻好繼續當流寇。太平天國那幾位來自廣西的農民革命領袖,到了南京後,不同樣如此給自己畫了句號嗎?這就是小生產者跳不出小農意識的悲劇,自然經濟,靠天吃飯,在播種時的春天,未必能預見到收獲的秋天,正是出於難以把握的生產規律,所以,農民隻能有短期行為,而無遠大目光,這就是他們迫不及待的天性由來。元載將八百石胡椒藏在地窖裏,與現在從家中起出成箱的茅台而不喝的貪官一樣,完全出於小農的本性。
龍顏大怒,元載賜死,胡椒自然充公。可想而知,無非是從元載的府邸,搬運到皇家的庫房裏,在全社會受到儒家重農輕商傳統的製約下,政府和哪個機關,絕不會成立一個貿易進出口公司,或者調味品開發集團,使每一粒胡椒起到資本作用的。士農工商,商排在老末,有些人,清高到不但恥於談商,甚至連錢這個字,也不能從嘴裏說出來。所以,這批胡椒的命運,會照舊堆放著,任其變質,最後成為垃圾罷了。
絲綢之路促進唐代商業活動的發達,是毫無疑義的。首都長安,這個當時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城市,麵積約八十多平方公裏,人口達百萬,居民以坊為單位,全城共百餘坊,但隻有東西兩市,可憐巴巴的四個坊從事商貿活動。所以,如此不發達的商業行為,怎麼能使唐代社會的財富形態,從自然經濟進入商業流通或是更進一步的資本運作。
姑且不管元載是如何得來這些舶來品,即或是巧奪豪取又何妨在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階段,又有哪塊銀幣會是幹淨的呢隻要能促進商業的繁榮,市場的興旺,也還有一點進步意義。問題在於他的腦海裏,從來不曾出現過要使這批物資成為商品,成為資本,使它增值的想法或念頭。從這個人身上的農民本質,看出整個社會的輕商思想。中國長達五千年之久,未能改變農業經濟的落後狀態,一步步地滯後於世界的進展,根本原因就在這裏。到了近代,世界資本主義空前發展,中國隻有停滯不前,二十世紀初,以致衰敗到一蹶不振的地步,這就深為古人感到悲哀的地方了。
漢唐盛世,本是一個以寬闊的胸懷向外開放的社會,這是我們值得驕傲的一段曆史。湯因比期許的盛唐時代,本來是可以通過絲綢之路的交流,與中西亞的接觸碰撞中,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上更進一步地產生質的飛躍。然而,有開放而無改革,如無本之木,那一扇門,說關就會關起來的。同樣,有改革而無開放,如無源之水,不與世界接軌,一汪死水,又能掀起多大的漣漪。因此,改革和開放,如同一枚硬幣的正麵和背麵,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作為曆史學家的湯因比先生,他的一直被人爭議的著名論點就是:一個國家“其興起是由於在構成領導核心的少數有創見的人的領導下,成功地應付了各種挑戰。而其衰弱則是由於其領導者不再能創造性應付挑戰,文明在少數獨裁者的民族主義窮兵黷武和暴政中沉沒”。
從統治者更迭的角度,來闡述絲綢之路的興起和衰微,或許不無道理。但是,從整個曆史考察,若看不到汪洋大海般的小農經濟,是造成中國衰弱的物質基礎,與之相應的愚昧落後、頑固保守、狹隘偏執、短見局限的小農意識,則是封建社會得以繁衍的思想基礎。所以,小農經濟的社會基礎,不僅使曆史的中國,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進步發展的機遇,即使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改革開放的今天,這種仍流動在某些人頭腦裏和血管裏的小農意識,也不會馬上消失的。
所以,毛澤東說過的“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這句名言,還是不能淡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