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聽了,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在大廳裏走了幾步,放聲高吟:
涼爽秋風,月色如銀。飲酒時,飽含深情。誰說浮名,何言勞神,歎有幾個,書生氣,步青雲。揮斥方遒,滿腹經綸。好逍遙,兩袖無塵。蒼天有眼,盡賜福人。賞一花翎、一壺酒、一美名。
“好詩!好詩!”曾國荃不懂裝懂,拍手叫好。
“曾伯爵,剛才李某吟的不是詩,而是詞,詞牌子叫《行香子》!”李鴻章說著,又微微一笑,一邊往桌子旁走,一邊又捋起花白的胡子。
曾國荃失言於人,不禁臉一陣子紅,一陣子白,有點兒尷尬地說:“詩、詞都是好東西!”說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李鴻章也跟著笑了起來,並為曾國荃解釋著尷尬說:“曾伯爵真會逗樂呀!”
正值二人彈冠相慶之時,怪氣把忠王劍拿來,放在了桌子上。
忠王劍連鞘長八十四厘米,劍身長六十二厘米。劍下右角刻著“李秀成”三個字。劍把執手內側刻“張雲書造”四個字,鞘為楠木竹製,上包金銀。劍柄、劍鞘上精雕龍鳳鶴鹿鶓圖案。劍身發青藍,其間有白雲。
“好一件寶物!”李鴻章仔細地看著,不禁發出了感歎之聲。
“確實不錯!”曾國荃說著,匆匆又用布包了起來,似乎怕李鴻章霸去,忙遞給了怪氣,又慢慢地說:“風雲賢弟,你一定要把忠王劍保管好,等上了京城,交給皇上處理!”
一看這種情況,李鴻章說:“夜色已深,伯爵大人早點兒休息去吧!”
“也好,明天曾某還要去抓幼忠王這個兔崽子。這就告辭了!”曾國荃說著,出了餐廳。
月色朦朧,樹影婆娑,昔日的忠王府如今失去了過去的輝煌,在月色中顯得有點兒蒼白慘淡。
一條黑影一閃,停在了後院的一棵銀杏大樹上。
曾國荃沒有發覺,似乎醉意經風一吹,頭腦迷迷糊糊,被陪酒的美女引上,直奔客房上床睡覺去了。
“好險!”躲在銀杏樹上的人看見曾國荃睡覺了,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又慢慢歎道,“不知忠王被關在哪裏?”
清風明月,繁星閃爍,幾片白雲在藍天上浮動著,變幻出各種姿態。
李秀成站在戲台邊的一角,從窗口向外望著,望著,不禁心潮起伏。手拍欄杆,感慨起來:
繡院深沉誰是主?拍欄杆,問鸚鵡。雀占燕巢千古恨,上竄下跳老鼠。幾朵菊花,垂頭牆角,無人再嗬護,英雄彈淚惜秋風,今無酒,吸清露。滿目景色都是愁。腸斷與誰相顧?一夜未眠,北望中原,能否還逐鹿!
“這裏沒有鸚鵡,也沒有巨鹿,你死到臨頭,還胡說些什麼?快住嘴!別影響了老子打盹。”幾個清兵聽見李秀成吟頌,不懂是詞,大聲喝斥著。
“忠王可能就在那一邊!”樹上之人聽了,判斷著,並居高臨下,俯視著。映入眼簾的唯有淡淡霧氣和瑟瑟秋風吹起的落葉,昔日的殿宇徒然佇立,卻已渺無故人;在慘淡的月色中,又聽見孤雁的聲聲悲吟,心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涼與酸楚。樹上之人看了一陣子,又自言自語說:“從剛才的《孤雁兒》一詞的含意和一夥清兵的喝斥,被囚之人一定是忠王,我要過去瞧瞧,如有機會,把忠王救出牢籠,也算修一回浮陀。”
“嗖嗖”,又有兩條黑影從西廂房跳下大庭,躍上了東廂房。
“這是些什麼人?”躲在銀杏樹上的人正欲下樹,到西廂房的戲廳去救忠王,忽然又看到有人影閃動,忙又把身子縮了回來。
“書生弟弟,你先到前頭引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一聲。
“好!嬋娟姐姐你要跟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了一聲。兩條人影一前一後,一起一伏地向戲廳摸去。
“原來是嬋娟姐姐和書呆子,他們怎麼也來啦?”躲在銀杏樹上的人一邊自言著,一邊尾隨著。
書呆子心急急,步匆匆向李秀成靠近。
李秀成似乎聽見,抬頭望了一眼,眼睛一亮,心裏想:“這個孩子沒有死呀?”真想叫一聲,問個明白。又怕驚動了清兵,不但自己被救不了,連幼子的性命也要白白搭上。
“父王,兒子救您來啦!”書呆子一邊往前摸,一邊低聲說。
李秀成一邊點頭,不敢言語,又用自己的手捂住自己的嘴,示意幼子也不要說話。
看管的清兵似乎聽見了響動,急忙往起站,四下裏仔細觀察。書呆子急忙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李秀成也佯裝躺在牆角,似乎正在酣睡,發出一陣陣囈語。
“原來是這老家夥打斷了咱們的美夢!”一個清兵似乎找到了原因,自信地說著。
另一個清兵似乎另有高見,搖著頭:“不像呀,好像是一個年輕人的喊叫聲。”
“什麼事?”劉銘傳帶領護院的巡邏隊一邊走,一邊問。
看管李秀成的兩個清兵說:“我們發現情況不對。”“立即搜查!”劉銘傳命令說。
躲在樹上的嬋娟看著,兩個清兵快要搜查到書呆子旁邊,書呆子有點兒害怕,情不自禁往後縮。嬋娟情知不好,從樹上摘了幾片樹葉,灌足內力,向兩個清兵飛去。
“嘶嘶嘶”幾聲尖嘯,兩個清兵應聲倒下。
書呆子一看機不可失,便一躍而起,撲到李秀成身上,用寶劍割斷了捆綁李秀成的繩索,正準備背上李秀成往牆外跳。
突然,一夥巡邏的清兵一邊放槍,一邊大聲喊:“有人救忠王!快點兒攔住,別讓忠王跑了!”
李秀成腳下鐵鏈沉重,一看跳不起來,又要連累幼子,便說:“孩子,你快逃吧,不然,不僅我逃不掉,你又白搭了一條性命。”李秀成說完,用力一推,把書呆子推出忠王府。
一夥清兵放了一陣子槍,像鐵桶般圍住了李秀成,生怕再出意外。
躲在樹上的嬋娟一看救不了忠王,也悄悄跳到屋脊,幾個跳躍,出了忠王府,去追書呆子。
李鴻章走到李秀成的旁邊,看了一眼,感到這是一把燒身的烈火,便吩咐劉銘傳:“你押上囚車,把李秀成送到常州,讓曾國藩審問去吧!”
蒙蒙細雨,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裏,時而橫飄著,時而斜潑著,哀氛濃重的常州城沉浸在這一片苦雨淒風之中。
妙淑悄悄跟在押解李秀成的囚車後邊,冒著冷雨,到了曾國藩的大帥帳外,隱藏起來。
“忠王,別來無恙吧?”曾國藩問了一句。李秀成說:“可恨沒有殺了你們!”
曾國藩說:“隻要你寫一份自述,可以免你一死!”李秀成聽了,先是一怔,後來慢慢問:“此話當真?”曾國藩說:“我以人格擔保!”
日出月落,李秀成坐在桌子旁,草書《李秀成自述》稿件。
曾國荃走進室內,和言悅色地問:“忠王,自述寫好了嗎?”李秀成把自述之底稿遞了過去。
曾國荃一邊把《李秀成自述》交給了曾國藩,一邊問:“大哥,該如何處置李秀成?”
曾國藩展開觀看,高興地念道:“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願圖報!”
“李秀成原來也是軟骨頭,還算什麼英雄?”曾國荃大罵著。
曾國藩放下《李秀成自述》,對曾國荃說:“如果把李秀成押送京城,就有可能在朝廷之上吐出許多對湘軍極為不利的情況,特別是湘軍在攻陷天京之後的種種胡作非為,包括咱們所搶掠的大量財寶。”
“是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李秀成與朝廷見麵!”曾國荃在一邊煽動。曾國藩一咬牙說:“就定在七月初六,將其淩遲處死!”
“大哥,那你就快寫奏折吧!”曾國荃督促著。
曾國藩說:“不忙,我要再看看這個李秀成。”說著走出帥帳。黑夜沉沉,涼風陣陣。
李秀成被囚禁在木籠裏,兩眼望著帥帳,像期待著什麼。
曾國藩邁著方步,晃著雙眼花翎,慢慢走近木籠囚車。
李秀成兩眼一亮大喊:“侯爵大人,你不是答應過我可以不死嗎?”
“這不可能!以前誘以甘言,許以不死。”曾國藩冷酷地說了一聲,便回到帥帳急草奏章:“臣竊以聖朝天威,滅此小醜,除僭號洪秀全外,其餘皆可不必獻俘。陳玉成、石達開即有成例可援。且自來元惡解京,必須誘以甘言,許以不死。李秀成自知萬無可逭,在途或不食而死,或竄奪而逃,翻恐逃顯戮而貽巨患。與臣弟國荃熟商,意見相同。輒於七月初六將其淩遲處死。傳首發逆到各省,以快人心。”
一股大風狂吹著,不停地撕扯著貼在城門上的殺人布告。
一夥人冒著狂風,站在城門前,看著布告,惋惜地議論著:“曾國藩親自審問完李秀成,今天就要行刑啦!”
站在人群裏的蕭嬋娟聽了,忙擠到最前頭,仔細地觀看布告。布告上麵畫著李秀成的肖像,像下“李秀成”三個字上打著紅杠。蕭嬋娟看了,十分惋惜地說:“現在國難當頭,外國勢力不斷入侵,正需要人才強國呀!曾國藩怎這麼自私呢?我要到法場上親眼瞧瞧。如有機會,一定要把李秀成救了。阿彌陀佛——”
狂風搖擺著大地上的小草。
法場上人頭攢動,相互擁擠著,數千名湘軍將士嚴實地包圍著法場。
李秀成被綁在一根木柱子上,手銬腳鐐足有一百多斤重。但是,這似乎並沒有壓垮李秀成。
一片烏雲在天空滑動著,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雷鳴聲。
李秀成聽見雷聲,仰望天空,不禁掉下了幾滴眼淚,悲痛地高吟:
冷風吹,似聞炮聲心欲碎。心欲碎,蒼天含恨,大地生悲。幾經逐鹿日月在,赤肝義膽千古垂。千古垂,宏偉遺願,化作驚雷。
“嚎什麼?”曾國荃怒罵著。
戈登慢慢走來,對曾國荃說:“伯爵大人,讓忠王吟誦幾句吧!人到死時,其言也善,你們中國不是叫人之常情嗎?”
“戈登將軍真乃中國通啊,”曾國藩坐在執法案頭,說了一句,便匆匆從案頭抓起一支令箭,對刀斧手大喊:“行刑!”
“時辰未到,不能殺人!”一夥圍觀的人大聲叫喊著。
曾國藩聽見有人喊叫,不禁驚慌地向台下望去。
一大片人群,像大海波濤,快速地向法場卷來。
“還不行刑,等待何時?”曾國藩急切地吼叫著。
戈登手捧著一麵大旗,大聲喊:“且慢!”
“常勝將軍,你有何事?”曾國藩扭頭問戈登。
戈登不慌不忙,把一麵大旗鋪放在李秀成腳下,才對曾國藩說:“侯爵大人,我想讓這麵大旗染上忠王的幾點兒血。”
曾國藩心中不悅,但臉上未表現出,微微一笑說:“可以,戈登將軍。”戈登一邊往開展大旗,一邊觀看李秀成。
李秀成麵無懼色,破口大罵:“曾妖頭,你不抗外寇,隻殺同胞,曆史一定會審判你的!”
“住嘴!”刀斧手大喊一聲,撲上前去,一刀一刀往下割肉。
李秀成身上的血一股一股噴灑在太平天國的大旗上。
混在人群中的書呆子,看見了這一幕,大喊一聲:“疼死我也!”
“不能大叫!”站在書呆子旁邊的妙淑一邊用手捂住書呆子的嘴,一邊說,“再大叫,你就會暴露了自己,再賠上一條人命!”
書呆子眼淚橫流,怒視著戈登和曾國藩。
戈登說:“侯爵大人,皇上不是下旨,已將忠王劍賜給我了嗎?”
曾國藩看了一眼戈登,又看了看案上的忠王劍,心中雖然不樂意,然而,臉上仍然沒有表現出來,輕輕一笑說:“寶劍賜英雄,皇上也念你平定太平天國有功,特意下旨,要把忠王劍賜給你,你就收下吧!”
聽了曾國藩此言,戈登從案上抓起忠王劍,連聲說:“OK!OK!”
一塊塊人肉亂拋著,一陣陣淒慘的冷雨橫潑著。雨水摻和著血水在地上流著。
李秀成銀牙緊咬,身上的肉一塊一塊被刀割著往下掉。
曾國藩說:“忠王,真對不起你!朝廷不讓留你性命,國藩我實在沒有辦法,今天你好好吃一頓,準備上路吧。”
“哈哈哈”一陣大笑,李秀成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戴著手銬腳鐐,一邊舞,一邊吟:
不圖利,哪用布吞鉤?昂天長嘯樂悠悠。挺腰板,更顯一生清秀。放得開,豈怕黃泉飲酒?英雄誌天下,欲得不易,誰不奮鬥苦運籌!勝者王敗者賊,浩氣長留。我去矣,名垂千秋。一部書,化作千萬戟,農奴齊奮起,席卷神州。
“忠王不愧為英雄也!在這黃泉路邊,也能鎮定自若,吟出這叱風雲、泣鬼神的《洞仙歌》來,令曾某實在佩服!”曾國藩說完想匆匆離去。
“住手!”一個女子的聲音高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