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是工房子資格最老的工人之一,比小媳婦香英進來得早。她跟著父親於誌福,一起參與淘金,父親下金洞子打眼放炮采礦石,她則一直在工房子裏挖磨眼。她恪盡職守,沒有野心,別人挖著磨眼,想著學拉流,以後果然當上了拉流工,坐到了流板頂上,隻有她一直未換工種,自從進了工房子,就沒有離開過大磨後邊的座位,她一手握一把鐵勺子,左右開弓。她天生是一把挖磨眼的好手,不用瞄準,也不用像打飛機一樣計算“提前量”,大磨飛轉,她簡直看也不看,一揚手鐵勺一掄,一勺泡濕的礦石準確地投進磨眼裏,湯水不漏。她幹得從容極了,瀟灑極了,大磨咕隆咕隆響,她不露一點兒緊張,還顧得東張西望,按時看拉流的鄭小群一眼,仰著臉大唱一句歌,聲音粗放,不用指望能捏到老兩那麼細。她會有煩惱,但從不寂寞。她父親在山上吊到了兔子,她及時到工房子裏通報,眉飛色舞,好像是她本人逮到了野物一樣自豪。人家問她,新逮的兔子如何吃法,她毫不保守,直言相告:
“汆丸子唄,大蘿卜汆丸子。”
其實不用她說,看看她又肥厚又敦實的嘴唇,濕漉漉油光光的,就知道是丸子滾過的結果。大家問她,兔子頭能汆幾個丸子?她說不多不少,正好兩個。大家驚歎說,那可真大,一口含不了。她不屑地撇一下嘴,瞧不起人家缺乏經驗,說丸子再大,也是咬碎了吃,沒有一口含住的。大家並不問她兔子蹄能汆幾個丸子,她主動地解說,用手比劃丸子的大小,說明兔子的長蹄變成圓丸子,會發生如此這般數量和形態的轉化。她緊接著又說,兔子蹄拿到工房子裏掃金子,再就不能汆丸子吃了,不是因為兔子蹄幹硬了,無法跟蘿卜剁到一起,是因為兔子蹄掃過了金子,有毒。杜炳成聞聽此言,辯心頓起,說掃金子的兔子蹄才沒有毒呢,因為金子是無毒的物質。蘭子堅稱金子有毒,杜炳成用事實駁她,說:
“金子要是有毒,有人鑲了金牙叫人家舔,為什麼毒不死人?”
蘭子針鋒相對說:“那是舔,是吃嗎?”
杜炳成不容置辯地說:“舔和吃一樣。”
蘭子毫不退讓,逼他:“你大膽,吃塊金子我看看!”
杜炳成一把抓起掃金子的兔子蹄,毛茸茸舉到蘭子飽鼓鼓的胸脯跟前,說:“你給我汆成丸子。”
蘭子哈哈笑,抬手把兔子蹄擋回去,說:“回家叫你老婆給你汆吧。”
蘭子沒有辯心,不想跟任何人為敵,她哈哈一笑,連杜炳成的辯機也能瓦解,不宜再辯。她說兔子蹄掃過了金子,不能再汆丸子吃了,也不是真的認為金子有毒,她摸了掃金子的兔子蹄,不洗手就摘山棗吃,並不害怕。她說了兔子頭汆丸子,又說兔子蹄汆丸子,隻不過是因為圓的長的都長在兔子身上罷了,統統是她父親吊來的,令她自豪。她像她的父親一樣,擅采山珍。山棗還沒有紅透,她就開始采摘了。山棗如丸,她用兩根指頭捏著摘下,一口含住無數。她滿口咀嚼,一齊吐核,核落如雹,芳心無比歡欣。南鄉的棘子也長了倒鉤,有時候會把她的衣服剮住,她不罵棘子,怨自己的衣服礙事,褲腿和衣襟都過於寬大了。她不知道,曾經有一位皇帝率大軍遠征高麗,中途在西流河畔的山上紮寨,被棘子倒鉤剮住了龍袍,龍顏大怒,當即下旨,命令那座山上的棘子不準再長倒鉤。其實皇帝的衣服更寬大,容易被棘子的倒鉤剮住,剮破了龍袍,也應該尤人,不應該怨天。比起皇帝來,蘭子利利索索,機靈敏捷,棘子倒鉤更應該放過她。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蘭子不曉。她心地純淨,像山野上方高闊無雲的天空,隻希望滿山的山棗一夜紅遍,她不用挑挑揀揀,捋就行了,一捋一把,她絕不怕棘針紮手。她捋得多了,就可以讓鄭小群像她一樣,滿口大嚼,吐核如雹,不必一粒一粒揀吃,格外珍惜。實際上,山棗剛剛紅得多一些,她有了些微富裕,她就開始給鄭小群吃了。她不避嫌疑,不講客氣,不管跟前還有什麼人,不管人家是不是也想吃山棗,她徑自走向鄭小群一個人,掏出一把,珠圓玉潤,直通通舉到鄭小群胸前,一點兒也不怕別人聽見,聲音像在工房子裏挖磨眼唱歌一樣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