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再展歌喉(2 / 2)

“你穿上衣服曬草,行嗎?”

南鄉女人也覺得不行。隻能任由鄭小群光裸著指頭拉琴,捋上捋下,捋出血來,也沒有辦法。看常了鄭小群拉琴,南鄉人明白了,他是以血為代價,便不忍再看。坐在家裏聽琴聲,又聽不明白,他年輕的心上哪個地方會出血,痛在哪裏。他把長鏽的琴筒擦亮,像蒼老的婦人捏細了嗓子,琴音陡變,南鄉人大吃一驚,擔心他把傷痛的心扒出來,拴到了琴弦上。亂紛紛跑出來,圍到跟前一看,才知道他把琴筒剝了一層老皮,老胡琴變得年輕了。南鄉女人紛紛稱奇,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能讓胡琴變年輕。她們想問一問,又怕男人斥責她們無知,逼她們穿上衣服曬草,她們就永遠失去年輕的機會了。鄭小群隻顧拉琴,看不透南鄉女人困惑的心事。他就是能夠洞曉女人迷亂的心境,他也不能把同樣的方法教給女人使用。牙膏能用來為琴筒和牙齒除鏽,是因為銅的琴筒子和骨頭的牙齒具有同樣堅硬的質地,不易磨蝕。但是用來擦洗年老的皺紋,就難以奏效了,皺紋消失的同時,皮肉也會失去。還要再過三十年,才會有一種手術發明出來,讓女人返老還童,那就是一次又一次動刀,剔去皺紋,割除眼袋,直到原來的臉不複存在,留下一張二十歲的陌生的臉,鑲在一根八十歲的熟悉的脖子上。鄭小群專心拉琴,想不到那麼久遠完美的生命理想,他稍有疲累,往嘴裏填一顆酸棗咀嚼提提神,酸溜溜的滋味從牙齒根底生起,連琴聲都帶上了人生不平的嘶嘯。他一心操琴,被突然的歌唱嚇了一跳,定神尋找,歌唱聲卻不是發自他的口中,他並沒有學會自拉自唱。歌唱者是老兩,用細嗓:

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

老兩唱的不是鄭小群拉的曲子,鄭小群用心再苦,苦得滴血,也伴奏不上。南轅北轍,鄭小群不管老兩唱什麼,他琴弓拉動,沿著自己的心曲往前走,老兩捏細嗓子再唱一句:

毛主席來到了咱們農莊……

南鄉人嚇壞了。他們地處僻壤,祖傳製陶,會從地底深處挖出泥來,製成瓦罐,從來都沒敢向前再邁進一步,燒製出瓷器,他們從來沒有想到,男人的嗓子會捏到這麼細,掛上釉,他們可不敢像老嚴家青年男女那樣發笑,叫老兩教他們唱“麥苗兒青來”。鄭小群沒有參加對手溝水庫一期工程,沒有目睹老兩鼎盛時期在老嚴家夜校的輝煌情景,可是他知道,老兩用細嗓唱歌不同凡響,所以他看出了是老兩再展歌喉,並不害怕,他隻是要求老兩別幹擾他,老兩一用細嗓唱歌,他就沒法拉琴了。老兩答應了,說:

“行,我不打擾你,你也別打擾我。”

鄭小群點點頭,繼續拉琴。

老兩捏細嗓子,再唱一句。

鄭小群用一隻手把高高的琴杆扶住,問老兩怎麼回事。

老兩斬釘截鐵地說:“你打算好好拉胡琴,就別打蘭子的主意!”

鄭小群哭笑不得,老兩顯然是把他當成了情敵,施出用細嗓唱歌的專長,來跟他競爭了。他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向癡情的老兩表明心跡,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把山棗,放到老兩的手上,緊接著再掏,直掏到衣袋裏的山棗一個不剩,全部交給老兩,他邊掏邊說:

“給你,全都給你。”

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作結論說:“酸死了!”

那個關於酸葡萄的著名故事,蘊含的真理並不全麵,說酸的時候,也並不都是因為沒有吃到。現在,鄭小群才發覺,美人兒朱萍兒那一天說的話大約是真的,不含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