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鋪褥子(2 / 3)

肩墊兒這種專門用來挑擔子的裝備,第一次為特殊的工程服務,拉大滾子的人披掛起來,非同尋常,看一看,就好像小繩子勒不痛肩膀了。一群人肩膀上戴了灰白色的肩墊兒,好像放羊,李玉明倒不拿鞭子,他還是一隻手抓大繩,一隻手甩打著,銀光閃閃,有時候抬起腕子來看一看,計算時間,表針還是比大滾子走得快。都怨大家不把肩墊兒一直戴在肩膀上,休息的時候就摘下來,替到屁股底下坐著,有人還用一隻手拿著,當扇子扇風。隻有老康保一個人始終戴著肩墊兒,離開工地,來來回回走路也不摘下來。李玉明要求大家像老康保一樣,肩墊兒不離肩膀,大家表示做不到,說一個理由:

“肩墊兒太厚了,有汗透不出來。”

李玉明用腳跺地說:“不漏水正好嘛。”

大家說:“那可熱得受不了。”

李玉明用戴了手表的那隻手指著老康保,問他熱不熱。

老康保毫不含糊地說:“一點兒不熱,我還冷呢。”

大家哈哈地笑起來,說:“他要是不冷就怪了。”

老康保是拉大滾子的民工中年齡最大的人,熱情很高,一直跟著大家走。他背一根小繩走在最前頭,腳步堅定,腰杆筆直,肩膀上的小繩時常打彎,不如他的腰杆挺得好。大家不計較他拉不直繩子,他年齡最大,跟著走,能一直走在前頭就不錯了。他肩墊兒不離肩膀,李玉明喜歡他不出汗不漏水,他自然不妨把肩墊兒當成肩膀上的褥子,可是李玉明也不用指望大家會學習他。李玉明被打倒,戴罪立功,給漏水的水庫鋪褥子,他遠遠沒有對手溝水庫一期工程時的權威了。那時候他號召大家像老兩那樣,跳到冰水裏清基,問老兩冷不冷,老兩說熱,伸了腿叫他摸摸,他的皮帽子——老嚴家的老吹鼓手大約說得對,隻恐是狐皮,不是貂皮——早就沒有了,不管是冷是熱,都無濟於事了,還有屌用?

老康保倒是有了肩墊兒護肩,自得其樂。舊社會他給地主扛活,當牛作馬,還沒有戴過肩墊兒拉犁馱擔呢。解放後他自己做個小買賣,雜七拉八裝兩個筐子,擔在肩上,他也沒戴過肩墊兒。後來,他把兩個筐子綁在一輛破自行車的貨架子兩旁,貨架子上再添一個筐子,長長的上坡路,他跳下車子推著走,肩膀抵在自行車的車把上,他依然沒有戴上肩墊兒。對手溝水庫漏水,鋪褥子治漏,拉大滾子把褥子碾結實,他有幸參與其中,得到了肩墊兒護肩,他可不能輕易把大好時機放過去。水庫工地上,他肩墊兒不離肩膀,離開了水庫工地回到家裏,他也不摘下肩墊兒。他戴著肩墊兒,從村子東頭進村,走進村子西頭一條小胡同。剛剛過了一小會兒,他又戴著肩墊兒出來了,肩膀上擔了水桶。他不到離家近的水井上挑水,多走一段路,到村子中間的井上去。他戴著肩墊兒汲水挑水,引人注目,一直從春天走到夏天。天氣熱起來,他脫光了脊梁挑水,肩膀上仍然戴著肩墊兒。大家看常了,不以為奇,隻有他自己的老婆看不慣了,問他光著脊梁戴肩墊兒,到底是怕熱,還是怕冷?他把肩墊兒上的布帶係緊一點兒,問老婆,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老婆說她是真的不懂。老康保按著肩墊兒,用巴掌揉一揉,告訴老婆,說:

“睡覺的時候,你不用手給我捂著肩膀,我不用肩墊兒捂著,有什麼辦法?”

老婆說,他也不是睡覺的時候戴著肩墊兒。

老康保微微笑一下,再到了睡覺的時候,也不把肩墊兒摘下來了。

完全是倚仗了下台黨支部書記杜邦安排,老康保才被派去拉大滾子,得到了一副肩墊兒。東頂的黨支部書記杜邦,跟公社書記李玉明的命運差不多,被打倒的罪狀也很相似,李玉明的頭條罪狀是修了一個漏水的水庫,戴一頂皮帽子護頭,腦袋發熱;杜邦的主要罪過是請南鄉師傅燒製漏水的瓦罐,老呂頭大白天跟老婆胡鬧,引發了火災。村子裏的“造反派”讓杜邦帶民夫出工,參加對手溝水庫的二期工程,也是要他戴罪立功,具體目標,卻沒有為他確定。就是對手溝水庫治漏成功,能盛住水了,為大山捆上玉帶,杜邦也不能再請來高手師傅,燒製出不漏水的瓦罐,所以他前途渺茫,未免悲觀。李玉明指揮民工給水庫鋪褥子,拉著大滾子碾過來,碾過去,壓結實一層,再鋪上一層,水庫底眼看著越來越高,水庫中間剩的水,沒有漫過新鋪的褥子漏下去,太陽光下亮花花的,好像很有希望,杜邦也不認為這樣的治漏方法會成功。一開始,他就特地把年齡最大的老康保派去拉大滾子,還沒有看透,後來李玉明會為該群民工配備肩墊兒,他隻想到老康保年齡大,腿腳不便,大滾子滾不快,正好能讓失敗的結局到來得慢一些。他真的沒有想到,老康保能跟著大滾子一直走下來,戴上了肩墊兒得意洋洋,獲得了老婆未能給予的溫暖。李玉明戴著水庫工地上唯一的一隻手表,心情著急,老是嫌大滾子比時間跑得慢,杜邦忍不住給他潑一潑冷水,讓下台的公社書記明白,大滾子滾得再快,隻不過是失敗的結局來得更快一些罷了。他問李玉明一個最簡單的生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