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繡紅旗(2 / 3)

“你不用想蒙混過關!”

杜邦握緊鑼槌,慌忙辯解說:“我沒有蒙混嘛。”

於大軍把鼓槌往鼓上拚命一擂,差一點擊碎,說:“我們不學什麼《一封書》,我們要淘金技術!”

杜邦痛悔不迭,他回去送金子給革命委員主任看看,隻在家裏住了一夜,南鄉人就利用這一夜沒有鑼鼓聲的寧靜時機清醒了。於大軍是南鄉的民兵連長,必定是身經百戰的造反幹將,他當然最明白,哪裏是杜邦身上的致命傷,一戳即痛,再戳斃命。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發射火箭到西昌,於大軍指揮大家戰鬥,用棍棒對付可能要來的俄羅斯女特務,堅硬如鋼,無情似鐵,批鬥南鄉走資派的時候,他用另一副麵孔,經常笑嘻嘻的。他把兩根指頭抵在走資派肋下,往上戳,笑嘻嘻地勸走資派“說了吧,說了得了”。走資派肝被戳爛,疼痛致死,外麵卻看不出明顯的傷痕。於大軍抄起大批判的武器要技術,杜邦一看就害怕了,他才知道,這種武器所向無敵,是精神戰爭的原子彈呢。你隻要不能用二指厚的鋼板,做一個頭盔把腦袋緊密罩住,連喘氣的小孔也不留,你就抵不住它的轟炸。你不喘氣不留小孔也不行,你隻要在鋼做的頭盔裏還會做夢,它就會鑽進你的夢裏,讓你的夢裏紅血浩流,像“造反派”的袖章塞滿腦子,引起紅色恐怖。他以下台黨支部書記身份,帶人南下淘金,為蓋起個大屋子開會籌措資金,除了想把自己“結合進去”,也為了躲避東頂隨時會再度燃起的大批判烈火。他請老呂頭燒製瓦罐,隻在東頂漏水,南鄉的“造反派”不至於恨他。於大軍打著鑼鼓突然襲擊,正像和平時期打起的戰爭,杜邦不敢還手,就想投降了。危急關頭,杜炳成挺身而出保衛他。

杜炳成用玻璃瓶子從家裏帶油,一個人吃放了花生油蒸的鹹菜,很難煥發戰鬥激情了。他好辯,卻不想真的打仗,隻喜歡玩嘴皮子功夫,時而操持文化武器,也隻是把敵人嚇倒就行了。他不是勇敢的戰士,充其量隻是個強眼子辯士罷了。他死蠻爛強,很難遇到對手。三河縣“造反派”打派仗,始終沒動槍炮,最激烈的時期,隻是搬運隊的工人動用了棍棒,棍棒一頭光滑,一頭釘了鐵釘,打不出硝煙。兩派最初都是君子,絕不動手,他們“辯理”,專打嘴仗。“辯理”不擇戰場,碰上對手,唾沫星一飛,就可以辯起來。中流河腹地最佳的“辯理”場所,自然是東村集,大集上隻要一開辯,就像搭了戲台子唱戲,觀者如堵,倍增辯士豪情。其時慷慨激昂,伶牙俐齒,辯理兩派旗鼓相當,各保其主。一派力保原來的縣委副書記,一派要保縣武裝部政委。好多辯士從來沒見過他們兩個人,隻知道一個姓生,一個姓皮,是三河縣沒有的古怪姓氏,顯然都是外地人來三河做官。在辯士的嘴裏,他們兩個人都比真人光彩五倍,不像原來的臉那麼黑。大家用舌頭往他們臉上抹粉,用唾沫粘住,掉下來再塗上一層。杜炳成就是在此時,大展了辯才。他是個自由辯論者,不屬於任何一派,掌握了常勝不敗的武器。他不幹“牆倒眾人推”、“專揀軟柿子捏”的事,他專門幫著熊漢子打硬漢子。他看著哪一派占了上風,他就站到對手的位置上,把失利的辯士推開,他做主辯。得勝的一方還在喋喋不休,誇他們保的那個人臉白,杜炳成單刀直入問他:

“白馬是不是馬?”

對手沒有遇上這樣的問題,發了一會兒愣,回答:“是馬。”

杜炳成瞪起眼來,把手一擺說:“你算了吧!白是顏色,馬是畜生,白馬不是馬。”

對手被他辯糊塗了,反問他,白臉就不是臉了嗎?

杜炳成明確告訴對方:“白臉的是曹操,抹了白粉畫出來的大奸臣,越白越奸。”

杜炳成說完,揚長而去,不管紅衛兵小將能不能聽明白。

同一個對手在下一個東村集日上失利,節節敗退,隻剩下自己保的那個人臉白一個理由據守了,杜炳成臨危不懼,站到他的身旁。對方一眼認出來了,不知道上一個集日一條戰壕的戰友,為什麼又倒過了槍口,提醒他說:

“你說過白臉不是臉。”

杜炳成瞪起大眼來反問:“白臉不是臉,是姓皮的屁股嗎?”

杜炳成始終沒有失敗。三河縣兩派後來不再“辯理”,用棒子說話,杜炳成便退出了戰鬥。姓生的縣委副書記最後關頭,跑到了黑龍江的漠河被逮住,兩派勝負由此決出。姓生的要是跑過漠河,就到了俄羅斯,他想投到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的懷抱,太陽曬不著,把臉變白,他不是漢奸就怪了。杜炳成無喜無悲,即便逃到漠河被逮住的人,換成武裝部姓皮的政委,他也是同樣心態。他自由辯論,沒有固定立場,幾十年後才能發展為一派。這一派大學生念了好多杜炳成沒有念過的書,專練嘴皮子功,辯出了國門。他們立場遊移,憑抓鬮決定腳後跟站在哪裏。站在哪裏都無所謂,反正是打嘴仗常有理,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昨天夜裏在新加坡,站在男人立場上反對女人,明天夜裏到了漢城,就站到女人的立場上反對男人了,性的問題,反正就是男人和女人打仗,口齒相對,哪一方敗了都是一個屌樣。杜炳成生不逢時,也怨他有了花生油蒸鹹菜,不常回家,不能從老婆那裏取得營養,在男女之辯的時候,他竟輸給了吃胡剛老婆燒地瓜的老華。他懂得“性”、“房事”、“快感”之類文化,也懂得“雲雨”就是蒸鹹菜放了花生油,“淫”就是幹,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楊貴妃洗澡洗得沒有勁了,不是在華清池裏。詩裏要是還可以寫淫樂,同樣的事情就可入畫,那麼,淫畫就不是畫了,淫是幹,畫是看,淫畫非畫,定了。杜炳成當然不在意名實之辯,他關心嘴上的快樂,隻要蒸鹹菜放油,入口滑潤,他就舒服。南鄉人操起大批判武器,逼杜邦教技術,就算不是為了剝奪杜炳成嘴上的幸福,杜炳成也非要站出來,保衛下台的黨支部書記不可,久不“辯理”,他的嘴真是閑得發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