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吃的……忘了?”
杜炳成立刻把眼珠子瞪大,把鹹菜碗堵到老康保胸口上,說:“我吃的是這個樣子?”
老康保看不出鹹菜碗有什麼異樣,杜炳成吃過的鹹菜什麼樣子,他未曾留意過,便無話可說。杜炳成不公布他吃過的鹹菜的樣子,大家也無從猜測。他念書多,又曾經在銀行工作,跟數目字廣打交道,還會用火柴盒寫字,黑蝴蝶飛舞,他吃過的鹹菜,自會留下特殊的記號,文化底蘊深厚,隻有他自己能辨認。南下淘金,有老婆的人裏就數他最年輕,算起來他回家的次數最少,就是因為他比別人放心。他可真的沒有想到,他的鹹菜會被人動了,他說:
“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句話含有很深的蔑視意味。“文化大革命”以來,大家一直不是很明白,聽的次數多了,才漸漸猜到,大約就是“好大膽子”的意思。批判黨內最大的走資派搞“三自一包”,批判東頂大隊黨支部書記杜邦請人燒製漏水的瓦罐,杜炳成和好多人都曾經用過它。在公社開會的大屋子裏抓了旭生,目光如同一把錐子一樣尖利的公安特派員也說旭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動了杜炳成的鹹菜,跟動了老貧農的女人,本質上原來是同樣的罪惡。杜炳成的大眼,像公安特派員錐子似的目光同樣叫人害怕。杜炳成端著鹹菜碗,叫大家一一看過,他可怕的目光遍視大家,到最後盯住了老兩不放。老兩頭上不綁小辮,也看出他的懷疑了。老兩主動表態,說他沒動,急得發誓說:
“我要是……動了,就是……階級敵人。”
杜炳成眼睛瞪得更大,逼視著他:“我說你動了嗎?你急什麼?”
老兩說:“你老看我老看我……”
杜炳成下個結論說:“做賊心虛。”
老兩再頑抗一下:“你抓住我手脖子啦?”
杜炳成把鹹菜碗用一隻手托起來,顛兩顛,斬釘截鐵說:“這就是證據。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光天化日之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兩被杜炳成的文化擊垮,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反擊文化的進攻,他隻有咕噥著重複對方的話:“可真的……可忍,不可忍。”
杜炳成訂正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兩顧不得改正。危急時,美人兒朱萍兒幫他一把,說:“老兩不能動的。”
美人兒笑嘻嘻地補充一條理由:
“老兩會唱‘麥苗兒青來’。”
沒有人發笑。老兩也不認為這是條充足的理由,趁機捏細嗓子唱一回,用他超凡的歌唱來洗刷嫌疑,說真的他沒有心思,要唱“麥苗兒青來”得有好心情。比他當東頂大隊團支部書記還要早幾年,好多歌兒比“麥苗兒青來”更熱烈,值得他用細嗓唱,他就從來沒有唱過。那些年,正月十五的月亮像此前此後永恒的月亮一樣圓,家家戶戶門前的胡蘿卜燈燒幹了油,熄滅了,他和兄弟老三,夥同還沒有死去的大哥一起,拐著大簍子,挨家門口撿胡蘿卜燈碗,撿遍中流河東岸十六個村莊,回家曬幹,做他們一家半春的口糧。沒有飯吃鹹菜也不多的春天很長,他歌唱的天才從未發掘。唱歌不能當飯吃。杜炳成也不認為,老兩會唱“麥苗兒青來”,就能作為不動別人鹹菜的理由,仍不放過他。炊事員老康保實在不耐煩了,打斷秀才咄咄逼人的攻勢,正色說:
“貧下中農吃你口鹹菜,有什麼了不起?”
不容杜炳成朝他瞪起眼來,老康保把一瓢刷鍋水潑到院子裏,極其不滿地說: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