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金牙與鹹菜(2 / 3)

“你家裏有沒有老婆?”

行長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如此說話。這種事與老婆沒有什麼關係嘛。

杜炳成瞪起大眼,嚇人地說:“有老婆,你叫別人舔你的金牙?”

顯然,杜炳成把女職員舔行長的金牙看得困難很大。行長無法讓他明白,此事看起來很難,其實做起來很愉快,女職員從來沒有畏難發愁過。女職員留短發,行長把她的頭發往後理一理,用一隻手握住,她一臉光潔,想舔什麼都無礙,全憑嘴功。老婆倒不一定能行呢。杜炳成是秀才,念書很多,有一些知識書本上卻永遠不寫,有經驗的男女寫在自己心裏,相機而動,仿佛神啟。擔心把杜炳成嚇住,從此後不敢管理財富,行長小心行事,再也沒讓杜炳成看見女職員舔他的金牙。那一年冬天,行長把杜炳成打發回東頂老家,理由還是杜炳成害怕困難,不適合管錢,而且他好辯論,常瞪大眼,銀行的賬目不需要理論,隻需要數字,眼睛像針尖盯得那麼細就行了。

看見過女職員舔行長金牙的,肯定不止杜炳成一個人,人家不辯不思,練就了專盯數字的尖利目光,看到的事情還會更多。“文化大革命”剛剛起來,銀行行長的脖子就掛上了一隻破鞋,在東村集上遊鬥。銀行的“戰鬥隊”專門派出一個人來,拉杜炳成入夥,杜炳成拒不參加銀行戰鬥。女職員舔了行長的金牙,說“破鞋”未免抬舉了她,說她是一張“破嘴”,倒差不多夠格。不過,杜炳成不拒絕參加村子裏的運動,單單杜邦從南鄉請師傅來,燒製盛不住水的瓦罐,讓社會主義漏水,像資本主義一樣不能用,就應該批判。他親自為“戰鬥隊”取名“67213”,像一個地質隊的名字,沒有任何特殊意義,隻是為了反叛一下銀行行長對他的結論,故意隻取數字,不要理論。戰鬥隊中,隻有他會用毛筆寫字,所有大字報都要由他一個人寫出來,大家不滿意他給“戰鬥隊”取的名字,不像人家的“戰鬥隊”富於革命色彩,也隻好依了他。他在“戰鬥隊”用毛筆寫字,整整一個冬天。打倒了杜邦,他的書法藝術就臻於成熟了。過年的時候,他不用毛筆,用火柴盒寫對聯,貼到了自家門上。火柴盒寫的對聯,像紅紙上落滿了黑蝴蝶,大家驚訝不已,讚歎不絕,但是一個字不識。每逢人家來看對聯,他都熱情洋溢,念一遍詞句,倒是大家早已背誦過的革命話,有“金猴”之類,與銀行的財富有關,能讓人想起行長的金牙,針對性極強,不是他自己瞎編的。他用火柴盒寫對聯,為他贏得的聲譽太高了,他想繼續發展,過完年以後,寫大字報也用上了火柴盒。他這麼一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高興了,革命群眾倒不滿意了。他寫的事情再醜陋,再惡毒,再反動,再資產階級,也沒有人能看懂,他倒把階級敵人打扮得嫵媚漂亮,招人喜愛了。他用火柴盒寫的大字報一貼出來,大家就像看畫,連下台的黨支部書記杜邦也看得笑嘻嘻的,打心眼裏沒有仇恨他。“九大”召開,要蓋一個大屋子開會,南下淘金,組建淘金小分隊,就是杜邦親自提出來,叫杜炳成隨隊兼任會計。革命委員會主任杜文朋想一想,同意了,說:

“行,他數目字上行。”

杜邦誠心誠意,再補充一條理由:“寫字也俊。”

可惜杜炳成一到南鄉,就把他用火柴盒寫字的藝術荒廢了。他要是用火柴盒記賬,讓南鄉人認不出來,他就不必用玻璃瓶子從家裏裝油蒸鹹菜了,他可以直接從南鄉人的油壇子裏舀油蒸蝦醬。他要是堅持用火柴盒寫數字,書藝日進,黑蝴蝶飛舞,多少金子都像屁股屙出來的東西,人的嘴不痛,到了有一天時機成熟,他就可以用火柴盒蘸了彩色畫財富,天花亂墜,即便有人吃他幾塊鹹菜,他也不必計較了。他回家一趟,沒有金牙供老婆舔,隻能照本宣科,叫老婆看他的臉比在家裏的時候白,老婆沒有唱過戲,連“白麵書生”這樣的話都說不出來。他寫字記賬的手,丟掉了用火柴盒畫蝴蝶的藝術,走遍山穀,就像跋涉荒原一樣,不留花香。南鄉女人光著上身曬草,成了一句笑話,成了一幅無緣南下淘金的東頂人看不見的光景,老婆問問他,他瞪起大眼來,說他沒有看見,老婆一害怕,再就沒敢提起,連他要不要油都忘了問。不客氣地說,他就是再帶一瓶花生油來滋潤,他的鹹菜被人動了,遺痕斑斑,也休想滑過去。他擎著自己的鹹菜碗讓人看,他自己心裏有數,別人卻看不出被人動過的跡象。誰也不敢說沒有人動過,誰也不敢對他的判斷稍持懷疑,誰要是態度略有遲疑,稍帶含混,他就把眼珠子瞪得好像要流出來,跟你打架,即便他不說你動了他的鹹菜,你也是案犯的同謀。老康保曾經著力倡導吃蝦醬,最有資格對鹹菜問題發表看法,態度也不敢堅定,稍遜明朗,幾乎是用商討的口氣跟杜炳成說話,試試探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