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金牙與鹹菜(1 / 3)

同樣回家一趟,秀才杜炳成一回到南鄉,白臉就急成了紅臉,說他的鹹菜被人動了。

大家一直是各人吃各人的鹹菜,從來沒有發生過混亂。杜炳成南下淘金之初,用玻璃瓶子帶了花生油,蒸鹹菜的時候放上,不久以後,大家便紛紛效仿,每人都有自己盛油的玻璃瓶子。炊事員老康保“均攤老米夥吃飯”的平均主義理想,一直沒有實現,大家恪守另一條有關財產分配生活負擔的古訓,那就是“親兄弟明算賬”。杜炳成同時管著黃金和夥食兩本賬,嚴格掌握,從來沒有出過錯。天氣漸熱,南鄉好做瓦罐的泥土中挖出的地瓜窖子,也貯藏不住地瓜了,胡剛老婆給老華吃了最後一個燒地瓜,牙齦鮮紅地宣布:“再沒有了。”淘金的東頂人就不能再從家裏帶粉絲,來換南鄉的地瓜了。

一開始吃餅子,老康保就提出吃點蝦醬。還在吃地瓜的時候,老康保就想吃蝦醬了。他想買一點蘿卜剁成塊兒,買點蝦醬蒸了吃。蒸蝦醬需要多放一點花生油,個人的玻璃瓶子裝不了那麼多的油,就用集體的大瓶子算了。他想由吃蝦醬打開缺口,最終實現他“均攤老米夥吃飯”的理想。美人兒朱萍兒最先用“吃地瓜就蝦醬惡心”反對他,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響應。老康保說,怕惡心,可以多放點油嘛。大家就更不同意了。為了在吃餅子的時候,順利地實現吃蝦醬,老康保先用自己的油蒸了一小碗,讓大家嚐嚐。從杜邦開始,依次朱金鬥、老兩、杜炳成、鄭小群,連美人兒朱萍兒,像朱萍兒的影子似的朱桂美,每人都夾了一筷子品嚐,沒有一個人說不好,朱萍兒也沒說惡心。可是吃蝦醬仍然未獲通過,也沒有人提出反對的理由。老康保買回的蝦醬又蒸了一回,隻有杜邦跟他一起吃了,連最有資格吃蝦醬的朱金鬥(他跟杜邦同樣是師傅嘛)也沒有再嚐。老康保喘一口粗氣,說明了大家不吃蝦醬的原因:

“就是怕多吃飯哪。”

他緊接著講了一個故事,大家耳熟能詳,無非是一個老地主吝嗇的故事。老地主的孫子趕集買了一條魚,遠遠地看見老地主走過來,把鮮魚丟到路上,自己藏到了苞米地裏。等老地主走過去,孫子把魚拿回家,騙老地主說,在路上撿了一條魚。老地主說:“吃魚多吃飯,我看見了都沒撿。”故事像老掉了牙的笑話,失去了魅力,連一絲笑聲也激不起來了。大家沒有什麼反應。隻有秀才杜炳成不同意故事的主題思想,他瞪大了可怕的眼睛,質問老康保:

“叫你這麼說,地主像貧下中農一樣,還會節儉啦?”

老康保倒沒被他嚇回去,反駁說:“反正有些土財主,比窮人都會過,更舍不得吃喝。旭生他爺爺趕東村集糶糧,趕三匹大騾子,老頭腰裏就係根草繩子!”

杜炳成不服氣:“那麼旭生呢?旭生繼承光榮傳統啦?”

老康保沒有話說了。旭生要是像他爺爺那樣,腰裏係一根草繩趕騾子,小秋雲就會死心塌地跟定老貧農,吃糠咽菜,不向往飫甘饜肥的日子,反正旭生也不吃蝦醬嘛。其實地主的家風也會改變。旭生他爹那時候,就吃了丫環。其實旭生他爺爺也不像老康保說的那樣,處處節儉,老地主腰裏係一根草繩子糶糧,舍不得用三尺布帶束腰,年過六旬,他倒又娶了一個小老婆,生下了旭生他爹。有些人就是寧肯上半身挨餓,也不肯屈了下半身。上無片瓦的胡剛在棺材裏居住,大逛關東妓院,也是像旭生他爺爺一樣的生命哲學。老地主和老貧農,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某些方麵的本能倒是一致的。秀才杜炳成念書很多,就是沒有參透生命的這一道大關,所以他從學校畢業以後,走進最有錢的部門工作,就被銀行行長和女職員的行為困惑住了。他念的書上沒有教過這一課。

銀行行長自然鑲了金牙,他管那麼多錢,不鑲金牙就不對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杜炳成沒有感到奇怪,他好辯多思,也沒有就行長的金牙瞪起大眼,跟人辯吵。他不能理解的是行長對女職員的態度。公社的小銀行一共才一個女職員,行長經常親自用自行車載著她,送她回家,令杜炳成替行長害愁:要是有五個女職員,你怎麼辦?還不累死你!女職員在老嚴家北麵的那個村,牙很大。那個村子跟老嚴家隻隔了一道小山嶺,不出吹鼓手,民風淳樸,從不唱戲。東頂的業餘劇團有小妹做主演,紅遍中流河兩岸的時候,去那個村子演出,反應也很冷淡,從來沒用熱乎乎的地瓜粉絲招待,隻上涼菜。從那樣的村子裏走出來的銀行女職員,本質上差不多也算淑女了,她的牙那麼大,也從來沒有要求行長給她換成金子的,盡管她那麼喜歡行長的金牙。杜炳成發現行長和女職員的隱秘那一天,並沒有看見行長給女職員最寶貴的東西,行長也就是大張了嘴,讓女職員用舌尖舔他的金牙,他用一隻手握住女職員的頭發。很不容易,女職員需要突破自己牙大的障礙,才能夠虎口探寶,舔到那一點金光。杜炳成為女職員忿忿不平,他叫女職員暫時避開,他跟行長作一次嚴肅的談話。他單刀直入問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