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大弦子一抖(1 / 2)

鄭小群用鏨磨的手拉墜琴,拉出了金石之聲,淒切無比。他幾乎砸爛的一隻手結了血痂,順著琴杆捋動,不留血跡。他苦苦拉琴,常常引來南鄉人圍觀,有大人也有孩子。南鄉人也會演戲,可是他們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胡琴,琴杆比人的胳膊高,琴筒用金屬製成。看了黃澄澄的琴筒,有人大膽地摸一摸,問是不是金子做的,立刻就遭到他自己鄉親的斥責,怨他少見多怪,居然不懂得金子不好做胡琴,因為金子太沉,沒有人能夠拉動。曬草的女人聽了鄭小群的琴聲,持杈走過來,鄭小群抬眼看一看,趕緊把頭低下,再就一直沒有抬頭。不看臉,隻看上身,鄭小群認不出她是不是房東。隔了一道齊胸的短牆,房東女人光了上身曬草,從院子到街上,進進出出,鄭小群記不住她身體的模樣。美人兒朱萍兒到夥房裏來吃飯,回她們住的房子裏睡覺,和朱桂美一起來去,吃過飯就走,很少站下來聽鄭小群拉琴,像南鄉女人那樣傾心。隻有一次,她在院子門口等朱桂美出來,多站了一會兒,聽鄭小群拉完一段停下來歇一歇,她稱讚了一句:

“拉得真好聽哩。”

鄭小群很希望她能唱兩句戲,不必像開店的楊二嫂那樣,說一聲“這才是些好人哩”叫板,她開口就唱行了,她唱什麼,鄭小群都能捋動琴杆跟上去,如影隨形。朱萍兒不唱,鄭小群隻能孤獨地操奏。他懷念演戲的日子。在中流河兩岸冬天的土台子上,朱萍兒不是主演,她也有登台的時候,腰間係一塊白布小圍裙,兩隻巴掌一拍,叫一聲板,開口唱下去。鄭小群和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兩杆胡琴一起拉,金聲玉振。獨自拉琴,無人歌唱,鄭小群像沿街操琴的盲人,沒有人領路。有時候沒有南鄉曬草的女人走來,他也閉上眼睛。他的頭深深地沉下去,沉下去,耳朵幾乎貼上琴弦,一隻手滑向琴杆底部,拉出兒馬嘯叫一樣的聲音。那是曠野的一匹兒馬,在落日的餘暉裏狂奔一氣,驀然駐足,奮尾裂鬃,仰天長嘯。落暉變成白光,慘淡而又刺目。馬兒閉上了眼睛,潸然淚下,沒有人知道它難過什麼。鄭小群在自己的心裏默默唱歌,無詞之歌。等他唱出聲來,能夠自拉自唱,趕得上柳弦子就好了。

中流河兩岸上下八十裏,愛看戲的人都知道柳弦子的大名,不常看戲的人,隻要有過看吹鼓手送葬迎親的經曆,就忘不了柳弦子高超的琴藝。對藝術沒有興趣的人不愛聽柳弦子拉琴,也會記住柳弦子那些好色的故事。柳弦子會拉墜琴,身體不抖,他最拿手的還是彈弦子,一彈弦子,他便能抖到好處了,而且全仗一抖。他彈一把世界上最大的弦子,絲弦的擰子把上鑲潔白的骨頭,骨頭雕花。他彈弦子絕不亂抖,穩穩地把弦子抱在懷裏,閉著眼彈,必要時雙目一睜,身體一抖,白骨頭上的雕花臨空一晃,抖出的弦音嫋繞曼妙,人間沒有。他這一抖,來自神啟,再高明的琴手也斷不準他什麼時候會抖。你以為他是在樂曲的緊要關頭發抖,其實就錯了,他有時候恰恰在閑散時忽然一抖,令人為之一振,醍醐灌頂。他也並不總是閑處落墨,像畫畫的人硬要在空白的天空上畫一筆雲彩,他有時候還會反過來,忙裏偷閑,就在急管繁弦中悠然一抖,抖出杳渺的無窮韻味,追思不盡。仗著獨一無二的弦子功,三河縣劇團一成立,柳弦子就進劇團當了樂手。他這一來可就如魚得水了,好色的天性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琴藝倒沒再長進。

柳弦子原本出生於中流河兩岸最著名的吹手村,老嚴家的吹鼓手吹遍三河流域,沒有對手。他們為送葬的隊伍鼓吹,遇上娶親的吹鼓手吹響比人高的喇叭,他們就把嗩呐接上管子,用鼻子吹,管子比對方的喇叭杆子更長,喪氣的鼻子把喜氣的嘴巴打敗,無話可說。柳弦子當吹鼓手,不彈弦子,專拉胡琴。他在腰間係一條白布腰帶,琴筒坐在腰帶上,快速拉奏,不妨礙行進。他還未進劇團,好色的天性已經暴露無遺。某一個剛剛刨了地瓜的秋天,柳弦子所在的吹手班到東頂,為一個早逝的母親送葬。喪家用新鮮的地瓜招待他們。柳弦子拿著一個地瓜玩賞,嬉皮笑臉。那不是一個地瓜,是兩個橢圓形的地瓜長在了一起。其時隔了一道院牆,兒女的痛哭驚天動地,柳弦子玩弄兩個卵子樣的地瓜,忘情忘意,給童年的鄭小群心頭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後來的年月裏,鄭小群早熟,日漸懂事,聽了柳弦子那些好色的故事,鄭小群一點兒也沒有感到驚奇。柳弦子不好色倒不對了,他不進劇團,也會如此。進劇團,隻不過讓他更有用武之地罷了。他由吹鼓手,到劇團的樂手,是他必然要走的一條路,像幸運的魚兒終究要遊進大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