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南鄉女人光著上身曬草坦蕩磊落,也會嫉妒,南鄉男人也是“大老婆臭,二老婆香,三老婆的尿好熬湯”,天下的男女都是一樣的,不管住的房子大小,不管是從房頂的煙囪冒煙,還是從房簷下冒煙,都是灶腔子裏燒火,胸懷大小差不多。胡剛老婆說嫉妒的話也笑嘻嘻的,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生氣。她要是真的生氣,就應該趁胡剛不在家的時候,把七個酒瓶全部摔碎,她一個人專擅專寵,“三千寵愛在一身”,做胡剛的正宮娘娘,沒有妃子爭寵,讓胡剛喝她一個瓶子的酒。她老皮枯皺,可真的沒有胡剛的七個酒瓶子光滑了。她嘻嘻笑的時候,才牙齦鮮紅眼睛發亮,好像還有點酒水咣蕩的樣子。不過,胡剛顯然不那麼在意了,不管老婆眼睛發亮,小老婆長小老婆短的怎樣奚落他,他都不改變原來的好心情。他再一次允諾老康保,要挖一塊好泥,給老康保做酒瓶。他還邀老康保,跟他下挖窯泥的井子,親眼看一看,他如何用心給老康保挑選泥。老康保用手拍打自己的兩條腿說,他老腿沉得下不了窯井啦,胡剛就轉而邀請鄭小群跟他下井,替老康保去看一看。
鄭小群好像重新出生了一回。挖泥的窯井跟淘金的礦井絕不一樣,質地相異,給人的感覺也迥然不同。淘金的礦井在石頭中穿行,不光滑的洞壁從石縫滲水,看一看齜牙咧嘴的山石,就能喘過氣來。進了挖泥的窯井,鄭小群就明白,南鄉的瓦罐為什麼不漏水了,看看光光滑滑的洞壁,像人的一段腸子撐開了,連氣都透不過來,當然不會漏水。胡剛一下窯井,就脫掉了衣服,點起一盞保險燈。看了燈苗在玻璃罩裏搖搖晃晃的,鄭小群知道,窯井裏的空氣尚夠兩個人用的,才覺得胸口不那麼悶了。胡剛把保險燈擎在頭頂,弓著腰往前走,好像第二次出生的人,走過生命的通道,憑經驗自己舉了燈照明。他的胳膊擎累了往下落,燈光便照亮他的下身,南鄉女人老得乳房像一個布袋裝了拳頭大一點麵,還光著上身曬草丟丟蕩蕩的,就是這個樣子,鄭小群不忍心去看。胡剛脫光衣服的時候,也叫鄭小群脫下衣服來,鄭小群說冷,不脫。胡剛說窯井裏不冷,就像人在娘的肚子裏,娘冷了,孩子也不冷。他還傳授給鄭小群一個經驗,冷不冷,摸摸襠裏就知道,要是稀稀哩哩的,還能丟蕩起來,就是不冷;要是像老太太的嘴巴往裏癟,摸上去緊繃繃的,隻剩下一點兒,就是冷。他傳授完經驗,就叫鄭小群自己摸一摸,鄭小群不摸,他又嗬嗬地笑著說一遍小嫩黃瓜,擎著保險燈,光溜溜的,像出生時一樣向前走了。鄭小群不明白胡剛為什麼要脫光衣服。胡剛的理由很簡單,他頭也不回地說:
“省布嘛。”
鄭小群問他,挖窯泥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樣,不穿衣服幹活?
胡剛彎著腰往前走,說:“一樣,都是男人嘛。”
鄭小群說,在礦井裏幹活,也都是男人,大家也不脫衣服。
胡剛停下來,再一次勸鄭小群脫了衣服體驗。他不等鄭小群實施,就把自己的光屁股往洞壁上貼,還舒舒服服地磨蹭兩下,說:
“礦井裏有這個滋味?”
他進一步申明個中滋味:“比女人的身子都光滑。”
胡剛摸遍洞壁,向鄭小群解說挖泥的窯井比女人光滑的種種證據,讓鄭小群想起了胡剛枯皺的老婆。胡剛用女人身體對比做瓦罐的泥,每一個部位都對應了一種器皿,粗糙的可以盛麵粉,精致的可以盛尿,能做酒瓶盛酒的,更要上乘。他掰下棗大的一塊泥來,用舌頭舔一舔,又遞給鄭小群,讓鄭小群照他的樣子舔舔試試,他解釋說:
“就好做酒瓶了。”
胡剛光著身子說出來的經驗,赤裸裸直逼生命的根本體驗,鄭小群穿著衣服,初屆成年,沒有感觸。他猛拉墜琴身體不抖,一隻手順著光滑的琴杆捋動,不知道胡剛的酒瓶需要多少個夜晚撫摸,才能摸到那麼光滑,光可鑒人,滑能潤膚。胡剛老婆嘻嘻笑,牙齦鮮紅,眼睛明亮,可是顯然不能跟窯井裏的泥相比,讓胡剛舔一舔,做一個酒瓶了。自從來南鄉淘金,帶上了墜琴,鄭小群琴藝大進,盡管仍然抖不起來,連朱萍兒也說“拉得真好聽”了。鄭小群明白,他拉得好聽,並不是因為經了名師,像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那樣會抖了,而是因為他有了更多的拉琴時間。他在工房子裏上班,初做挖眼工,拿兩把鐵勺,往飛轉的大磨眼裏挖礦石,再做拉流工,拿一把扇子樣的笤帚撲擋著泥漿玩水,他下班以後的時間那麼多,他不拉墜琴還能幹什麼?而且他如此快活。一來到南鄉淘金,他們就把到工房子裏幹活叫做“上班”了,上夜班,上白班,倒班,加班,他們不再像莊稼地裏幹活那樣叫“上山”,叫“扛晌拉夜”,他們是工人了,淘金工人。淘金工人誌氣大,不拉墜琴還拉啥?
鄭小群渴望勞動與藝術並舉,淘金技術並琴藝共進。他將比杜邦和朱金鬥更快活,更有光彩。他拉著墜琴淘金,高興時可以讓工房子的女工唱一段戲,隻要朱萍兒開口,唱什麼都行。他少年輟學,在莊稼地裏早熟,心靈飽滿,身體卻遠遠沒有長成。“上山”的重活害他向往“上班”的工作,一到了工房子,他就發現,他人生的理想就在這裏了。小秋雲投井,旭生被捕,都是因為他們沒有在工房子上班,實在太苦。鄭小群像南鄉人一樣,想學到淘金技術,他卻不像南鄉人那樣,急於收拾簸子學抖。南鄉人憑他們的製陶技術行世,跟東頂人建立了友誼,讓東頂人過來淘金,擔心東頂人蓋起了開會的大屋子,他們還坐在露天地裏念文件,他們才急不可耐,拿起簸子就想抖。鄭小群可用不著這樣急,淘金師傅是東頂自己人,除非大屋子蓋不起來,就砸碎金簸子,隻要還需要淘金蓋大屋子,鄭小群就有機會學收拾簸子,再走向關鍵的技術——化火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