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大江東去(1 / 2)

從南鄉請來師傅燒製瓦罐,是杜邦執政期間一項重大的決策失誤。道善說得不錯,南鄉確乎沒有保留技術。他們的技術,屬於人類文明的蒙昧時代,不像淘金技術一樣,能夠為所有時代服務,隻要世界上還需要大屋子開會,就不會過時。蒙昧時代的老技術,當然不必保守。

最初來到東頂的製陶師傅,生得比金瓜山還要往南,禿頭,姓高,夏天裏腰帶上掖一條布巾擦汗。他教東頂人用大木輪子製陶,工藝原理來自最古老的馬車。古時候有人坐了車子四處遊說,勸人不要打仗,軍士們不理他的好話,登上車子衝鋒,乘的都是大木頭輪子的車。敗軍的車子在溝壑上弄翻,馬腿被砍斷,一隻輪子破碎,剩下一隻在空中旋轉,製陶師傅就挖一個大坑,把車軸支在坑裏,在剩下的木輪子上做瓦罐。兩千多年過後,姓高的師傅讓一個人抓住空中垂下的繩子頭,一隻腳蹬輪子,他坐著製陶。木輪子飛速旋轉,高師傅兩隻手弄泥,瓦罐迅速長成,翻出邊沿。高師傅兩手磨得嫩紅,他有時候用一塊補鞋的皮子,代替手掌,免得把手磨出血來。高師傅燒窯不擇柴草,他連鋪炕的麥草喂牛的苞米秸都用。窯洞子頂上濃煙滾滾,高師傅從腰帶上抽下布巾擦汗,從光光的頭頂一直擦到脖子,纖毫畢至。他燒出的瓦罐,看不出從哪一根毛孔漏水,整個瓦罐摸一把,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大家怨他燒窯用的柴草太雜,太軟,瓦罐需用硬火燒製,才盛水不漏。他拒不接受,堅持用雜草燒窯,再燒出一窯盛不住水的瓦罐,他扯下腰帶上的布巾,係到頭上,什麼話不說走了。他布巾係頭,好像是害怕傷風,誰也不知道,他那是無顏再回江東的標記。

那個刮大風的春天,老呂頭來了。老呂頭也是禿頭,卻比高師傅自信,他連老婆都帶來了,準備常住,不打算半途而廢,至少,他也算作風正派,無意放浪,讓東頂的男人們放心。他用小輪子製陶,自己用一隻腳蹬輪子,坐著凳子,邊蹬輪子邊弄泥,看上去不像一隻大木輪子飛轉那麼緊張,更有手工作坊的原始氣息。他連做大缸都是自己蹬輪子,大缸做到他坐著弄不到了那麼高,他就站著幹,翹起一隻腳來。他身體健壯,喜歡睡熱炕。他讓老婆用燒窯的柴草燒炕,大把填柴,像燒窯一樣,用帶叉的燒火棍把柴草捅到深處,熊熊燃燒。燒不盡的火焰從煙囪口冒出來,火星四濺,點燃屋頂的茅草,造成火災。他和老婆在熱炕上瘋狂熱戀,滅火的水從屋頂澆下來,才迫使他們分開,察覺到大火燒的地方不對勁了。那個緊張救火的下午,東頂人真正見識了南鄉人的野蠻,他們把白天當成黑夜,以為沒有人會看見他們光溜溜的樣子,其實,老呂頭兩口子渾身濕淋淋的一跑出屋子,誰都看見了老呂頭嚇人的禿頭,而且,南鄉女人黑的地方,也不光是肚臍眼。

老呂頭毫不羞愧,把技術無保留地教人。他一個人又蹬輪子又弄泥,雙管齊下,比姓高的師傅技術更高。他不在腰帶上掖布巾擦汗,有汗直接用衣袖擦掉,滴到瓦罐上正好調泥。他同時接受秀才杜炳成、老貧農老三、美人兒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三個徒弟。朱建國此時正迷上了拉胡琴,渾身顫抖,做瓦罐手亦不穩,顫抖不止,瓦罐立不牢實,終難出徒,老呂頭便勸他趁早罷手,利落地斬斷了師徒緣分。隻有老貧農老三、秀才杜炳成,跟老呂頭學徒到最後,不輟藝業。其時老三尚在獨身,沒有小秋雲陪他過夜,情願在人家睡覺的時候學藝,老呂頭倍加喜歡他,遷就他,所以顛倒了黑白,引發了白天的火災。難眠之夜,風月之夕,學藝的老三弄泥已久,想知道瓦罐之外的技術。老呂頭曾經滄海,也不瞞他,就把帶老婆過來燒窯的秘密講給他聽。日後老三跟小秋雲結婚,想把老呂頭的技術在小秋雲身上試驗,可惜不好用,他忘記了小秋雲不是南鄉女人,不會光著上身到街上曬草,南鄉的木杈並不適用,南轅北轍。如魚得水的是秀才杜炳成。老呂頭向老三傳授密招的時候,杜炳成自恃念書多,天賦高,假裝不聽,可是他把老呂頭的經驗帶回家,一用就靈。他的老婆正好來自南鄉,比金瓜山稍稍往北了一點兒,風習相近。杜炳成用心學藝,一開始就做了一個筆筒,那時候他還沒有學會做瓦罐。筆筒和瓦罐的原理相通,就是盛的東西略有差異罷了,筆筒盛流不動的筆,瓦罐盛流動的水,杜炳成用他的文化一想就明白,不勞師傅教誨。後來,老呂頭燒製的瓦罐也盛不住水,隻有杜炳成做的筆筒不漏,一直使用到主人對文化失去興趣,抽走禿筆,改做錢罐,盛一些花不出去的一分硬幣,始終沒有裝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