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嘛金子嘛!”
南鄉人看看杜炳成眼睛放白光,不敢說金子嘛也不該這麼少。
等到金子稍稍多了一些,杜邦他們就不讓南鄉人看了。
杜邦和朱金鬥關起門來收拾簸子。經過了大磨磨,拉流,清流,堆山成嶺的礦石折騰到收拾簸子的時候,才有了一個階段性總結。四盤大磨三副流板幾天幾夜的轉動,淘洗,清掃,彙總到簸子裏,金子就多了。柳木做的金簸子像一隻小船,隻有杜邦和朱金鬥兩個人會收拾。在淘金的整套工藝中,不算礦井,工房子裏砸砂子推大磨的是小工,拉流的是大工,會收拾簸子,化火煉金,才是師傅。東頂來的淘金人,有男有女十幾個,南鄉人隻叫杜邦和朱金鬥師傅,師傅長師傅短的,可是師傅卻不真心教他們最重要的技術。他們關起門來收拾簸子,有時候連一起來的東頂人也不讓看,小心地護住關鍵部位,跟曬草的南鄉女人絕不一樣。
說穿了,收拾簸子也就是“抖”的功夫。金簸子像一隻小船,自然也需要搖晃,搖晃它的卻不是海水,而是師傅的臂膀,水盛在小船裏麵。原理還是金子性“沉”,不從水麵漂出去。師傅兩隻手端著小船,臂膀搖晃著,搖晃著,就把不是金子的東西漂出去了。緊跟著就是抖,整個上半截身體,像痙攣一樣連抖幾抖,金子就從小船的底部抖上來,亮燦燦攤在小船一頭。再輕輕地在手上抖,抖過來抖過去,最細屑的金子也抖上來。等到把金子倒進鐵瓢裏,點上一張紙烤幹,門就打開了。師傅讓南鄉人仔細看看,用一隻兔子蹄,把金子從鐵瓢裏掃到一張小紙上,包好,放進戥子秤的小盤上,稱準,杜炳成認真記賬,紙包上記一筆,蓋杜邦和於大軍兩個人的印章,賬本上同樣記一筆,放進小匣裏鎖好。他們讓南鄉人看這樣的表麵文章,倒是嚴格地遵守了兩家訂立的協議。南鄉人於大軍幾次提醒他們,記起別的協議條款,他們倒好像忘記了,支支吾吾,不予履行。
金瓜山地區的一個陰雨天,南鄉女人不能曬草,杜邦和朱金鬥收拾簸子,點亮嘎斯燈照明。他們剛剛把門關上,抖了幾抖,門被轟隆打開,於大軍帶著道善和小媳婦香英,還有下礦井的於誌福、挖磨眼的蘭子也就是於誌福的女兒,一齊湧進來。朱金鬥嚇得抖不好,把簸子放到水盆上。杜邦還沒有抖,驚慌地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情。於大軍像戲台子上的江姐,迎著特務的手槍,帶著同誌們往前站,來者不善,不如化了妝的江姐美麗。他問杜邦,還記不記得有個協議?杜邦假裝糊塗,反問對方有什麼協議,於大軍豎起一根指頭,堅定不移地說:
“有一條。”
杜邦請他明確說出來。
於大軍一根指頭仍然豎著,說:“教技術。”
杜邦無法把對方的一根指頭駁倒,他們真的答應過南鄉人,教人家淘金技術。雙方最初商談的時候,東頂人並沒有打算把教技術作為一個條件。他們想用技術頂對方的礦藏,像聰明的南方人一樣,用咒語頂老頭的寶瓜。南鄉人從三千多年以前的種瓜老頭那裏,接受了全部智慧和經驗,明白了一個最基本的道理:隻要有人來跟你做買賣,你都需要提高警惕,不管此人來自南方還是北方,隻要他和你不同屬於南鄉,他就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光著上身到街上曬草,都是狗雜種。東頂人想蓋個大屋子開會,來淘金瓜山的金子,等他們把大屋子蓋起來,坐在裏麵舒舒服服地開會,女人的臉曬不黑,南鄉人不會淘金技術,仍然要在太陽底下開會,曬黑女人的乳房。東頂人的技術就是南方人的咒語,南鄉人的金子就是老頭的寶瓜。隻要東頂人不交出技術,南鄉人就讓金子在大山的肚子裏爛成糞,喂自己的莊稼。在南鄉人的智慧和堅定麵前,東頂人被迫妥協讓步,答應在聯營淘金的過程中,教會南鄉人淘金技術。“九大”已經召開,副統帥作為接班人寫進了黨章,可是,基層組織做買賣的協議還未寫在紙上,隻停留在口頭。等到三河縣城的造紙廠也能用麥草生產出銅版紙,做買賣的大小協議就會用最好的紙張書寫,以便讓毀約的生意人完好無損地掏出來打官司,滋長起興旺發達的律師業,刀筆吏大行天下。南鄉人看透了,紙上的協議,還要等開會的大屋子造遍南方和北方,念完好多公報和文件,才會生效,口頭協議需要用武力督察執行,他們便派出民兵連長進駐聯營金礦:於大軍是拉流的大工,也是南鄉人的統帥。於大軍果然不負眾望,陰雨天不能曬草的日子,打開保密的大門,豎起一根指頭好像打槍,逼東頂的淘金人記起,曾經有過協議。杜邦和朱金鬥,好像在飛機場被江姐帶領的遊擊隊男女槍手抓住的特務頭子,乖乖投降,答應把技術教給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