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南鄉和北鄉(3 / 3)

南鄉人並不都像民兵連長於大軍那樣有戰鬥力,勇敢衝鋒,另一個拉流的大工道善,就不像於大軍豎起的一根指頭那樣,能挺起來,硬起來。他常帶微笑,像一個書生麵孔白皙,可是他顯然不如杜炳成讀書多,口中缺乏詩句。他曾經是公社的小通訊員,因為偷東西,被開除回村。他把公社食堂廢棄的水桶和風匣都偷回家裏,長時間無人發覺。他盜術高明,卻不想用來偷淘金技術。他公開學藝,是個君子。朱金鬥“抖”得比杜邦好,他用黑夜裏偷東西不會看錯目標的目光,一眼就看清了。杜邦常常開會講話,養成了咋咋唬唬華而不實的毛病,花架子不小,抖得好看,抖出來的金子,卻不像他聲張的那麼多,他就是膽子大敢下手罷了。這也像他在鑼鼓隊裏打鑼,集體的響動裏,聽上去他的聲音最大,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到處拋灑的樣子。朱金鬥一輩子沒做過官,謹慎務實,經常緊繃繃的神色就表明他工於技術。他在鑼鼓隊裏打鼓,並不像有些鼓手那樣敞開衣襟,露出男人的胸脯,虛張聲勢,他連鼓槌都擎得不高,可是他槌鼓準確,鼓點清晰,有利指揮——鑼鈸手不聽他的,他也不十分計較。他著急了,隻是把頭一點一點地自己用力,擊出的鼓聲也仍然不大,蓋不過口麵敞蕩的大鑼。演《江姐》的時候,他不擊大鼓,改掌小鼓,小鼓的鼓麵隻有小牛的卵子大,他準確落槌,不會擊空。他用噠噠的小鼓聲,催江姐上場。甫誌高領特務來抓江姐,他的小鼓擊得十分緊張,江姐在台子上東張西望,預感到要出事了,命令小通訊員把做暗號的辣椒擺出去。江姐開口要唱,他狠擊兩下:“噠!噠!”鄭小群緊跟著拉響墜琴,不抖。在公社裏當過小通訊員的南鄉人道善,沒有看見過朱金鬥打鼓,看他收拾簸子抖得好,就知道他是個好鼓手,說到家,敲鑼打鼓唱戲,淘金子蓋個大屋子開會,都是為了讓人高興,不能亂抖一氣。花哨沒有用處,能抖出金子才是好家夥。道善著意跟朱金鬥學收拾簸子,正是看中了朱金鬥抖得紮實,不玩玄虛。

朱金鬥卻不教給道善“抖”的要領。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朱金鬥的抖法跟杜邦的抖法不一樣,可是誰也說不透,那是身上的功夫,還是心底的功夫。小船一樣的金簸子在兩個人的手上晃,晃出的水花差不多一樣大,一抖,就抖出了不同花樣,金子抖出水來,或散成扇麵,或結成花瓣,好像隨了人的心情高興不高興似的。朱金鬥臉色鐵青,繃得完全是不高興的模樣。道善接過簸子去,剛剛晃了兩晃,還沒有抖起來,朱金鬥就把簸子邊按住了,不讓道善亂抖。他小心地警告道善,別抖到簸子外頭。道善不顧朱金鬥阻攔,大著膽子,抖了兩抖,金子沒有抖出來,倒把簸子裏的水抖到了自己身上,朱金鬥把簸子接過去,陰沉沉地說:

“胡抖。”

道善齜著牙微笑,問朱金鬥師傅怎樣才能抖好。

朱金鬥長時間搖晃,半天不抖。

道善無可奈何歎一口氣,說:“朱師傅就是不肯教啊。”

朱金鬥猛抖一下,說:“沒有師傅教的。”

道善問朱金鬥怎麼學的。

朱金鬥臉色不好看,說:“偷的。”

道善並不警覺,也不臉紅。他笑嘻嘻地說,南鄉人跟南方人做買賣吃虧,跟北鄉人搭夥,也占不了便宜,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南鄉人不會隱藏,連女人的奶子都讓人看,自然也會交出技術,當年派師傅到東頂教著做瓦罐,就一點兒未曾保留。朱金鬥連抖兩抖,把簸子前頭的雜質順水倒出去,說,趁早別提做瓦罐,提起來就叫東頂人生氣,他不抖便說:

“做的瓦罐,連尿都盛不住。”

道善說,盛尿需要最好的瓦罐,一般瓦罐,能盛住水就行。

朱金鬥狠抖一下,說:“盛水也漏。”

道善指出漏水的症結,說:“那是你們的泥不好。”

朱金鬥不服氣,說:“東頂的泥,是好泥。”

這就是強烈的鄉土觀念,濃鬱的愛村情操了。因為愛村,固戀鄉土,不惜在南鄉人麵前說假話,守住昧心的自尊。在自己的村子裏,朱金鬥曾經多次說過,飲牛灣的那塊泥根本不適合做瓦罐,用再好的師傅燒窯,燒出來的瓦罐也盛不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