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書蟲況味(1)(3 / 3)

我想到自己的生命核心,不禁潸然泣下,在時光的峽穀裏向隅而泣。當然我決不會因為自己的一點自知之明,就覺得比村夫野老的境界高,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種做地下工作似的穿越,將如老農之於土地的熱情,與生命相始終。

昆蟲世界的維吉爾

我覺得一個人畢生沉浸在昆蟲的世界裏,同樣可以過得很幸福。很留戀逝去的一段光陰。那時候林中的枯坐幾乎是每日的功課,以至別人不能夠理解,為什麼林中有那麼大的吸引力?盧梭說他的感受:一拐入林中的小道,就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擺脫了塵俗的煩惱。

昆蟲的世界是無疑是饒有趣味的,否則法布爾何以兀兀窮年畢其一生,將事業寄予到昆蟲的世界中去。讀法布爾的《昆蟲記》,讓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前對昆蟲有那麼多的曲解。無知給我們帶來的唯一好處是:可以盡情地發揮想象,馳騁感官自以為是,所謂遊目騁懷也。譬如蟬,它的歌唱,原來有著那麼多的委曲:在黑暗的土壤中不知天日的沉寂了達四年之久,以換取在陽光下縱情歌唱大約一個月的時光。我曾經在皖北小住過些時候,領教過蟬們讓火辣辣的日頭昏昏欲墜地喧唱,而且它們在投入的當兒,就不再理會外界聲響。它們是達觀的,又有些悲愴,在高高的枝幹上,用吸管啜飲著樹汁,像曹孟德一樣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像進入了境界的演員,亦像個落拓的詩人。再看看這個世界吧,到處都是喧豗不止,些許薄積偏想厚發的人扮演著跳梁小醜的角色。他們連一隻蟬都不如,不知潛龍勿用也是一種高貴,不失分寸又有張有弛地走上前台需要睿智。好像亞裏士多德說過,理智的生活是幸福的重要條件之一,快樂要讓人心安理得。總而言之,蟬的歌唱與人類冠以冠冕堂皇的製造的噪聲相比,還是大巫見小巫。譬如說“九一一”恐怖襲擊,在恐怖分子看來覺得是一次神聖的行動,但任何行為隻要是用殺人越貨的方式,就難以擺脫罪孽之嫌;同樣借反恐的由頭發動戰爭掠人性命也是造孽,世界反戰遊行的隊伍中曾打著這樣一條標語:布什,你要殺死多少孩子?

昆蟲的世界並不比人類乏味,它們當中不乏友愛和秩序,有的也充滿著生命的靈性,有著屬於自己的遊戲規則。昆蟲之於人,與人際間的關係,我會覺得還是前者更有趣。仔細觀察一群螞蟻,它們交頭接耳忙忙碌碌,彬彬有禮各司其職。黃仁宇寫了一本以《關係》為名的書,說世界上千頭萬緒的關係實在是相當繁絮的事情。人一出世,最可怕的是,被投入到了人類社會這樣一個關係糾葛不休的淵藪。戲劇中的帝王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帶到了撩撥人的邪惡潛能和勾心鬥角的權力之爭中,最後往往成了犧牲品。戲劇裏的某些貴族不得不慨歎為何不生為平頭百姓,這樣生而為帝王的孩子也就成了最值得憫憐的孩子。法布爾出生在貧寒之家,沒有上過什麼學,但不等於沒有讀過什麼書,他用自己的勤奮好學抵禦起好像是宿命裏的灰色安排。這也是我們經常在現實裏發生著的,學校裏的優等生,最後到了社會裏卻不比一個一般生混得寫意。法布爾也有衝不破的網,他夢想著有一天能站在大學的講台上,但世俗的台階沒有讓他如願,他隻是一個自學成才的窮人孩子。他在《昆蟲記》中寫道“我隻是朝著我眼前的一個目標不停地走,這個目標就是有朝一日在昆蟲的曆史上,多少加上幾頁我對昆蟲的見解。”這一點他是成功地做到了。

獨特的昆蟲視覺(以人文精神統領自然科學的龐雜實據、蟲性、人性交融)成就了這位“昆蟲世界的維吉爾”,他曾被法國學術界和文學界推薦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他的昆蟲研究譽滿全球。

張五常在《一篇博士論文是怎樣寫成的》中舉了個例子說明把一門功夫做到精深的重要,他說高斯(R.H.Coase)對一般的經濟理論知道得不多,但在“成本”的概念上卻超人幾級。他所有的重要論著都是與“成本”有關的。這個人創立了高斯定律,拿了諾貝爾獎。我認識許多人,他們手裏攥著一些時髦的證書,說明自己各方麵都知道一點,看起來行行來得,讓人懷疑的是他們在哪一行來得最好。

“書蠹”自醉

像我這種年齡的人,很難得超然像一隻鴿子,棲身在南方的鋼鐵叢林中。見過一些世態,知道一點人心,悟出一絲苦諦,奇怪的是,總覺得現在的自己,更多的還是心如止水。

生活的主旋律當然是工作,下了班之後,就成了號稱藏書十萬的圖書館那書叢中的一隻書蠹。這麼多年來,就保留著這麼點愛好,麻將與我無關,煙酒也與我寡緣。為之失去了許多朋友,也增添了許多素昧平生的朋友——仿佛在與前賢和當世的俊傑神交。高攀那些賢哲們做朋友,在現實中顯然是可求不可得的,隻有通過書才能穿越時空;互聯網時代,網絡將成為交友大廣場。讀書永遠是一種超越自己和超前的行為。很難想象如果還生活在故鄉的那個城市,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遙遠的他鄉,租一間房子,就有了安放心靈的地方。所謂的悟,其實是一種心態,即使在最喧囂的市井,懷著一顆衝淡和理性的心,不妨就是一個欲望叢林中的隱士。為什麼心頭還閃過“隱”的一念,令人笑迂?我原本可以懷著最勢利最現實的心。哈耶克或茅於軾認為人生的意義,就在於生活本身,我深有同感!快樂和痛苦同是人生的真諦,讀書的過程也是一個既快樂也痛苦的過程。“五四”運動的精神指的是自由和民主,與之同等重要的還有寬容的精神。人世間的快樂林林總總,打麻將是一種快樂,“一日看盡長安花”是一種快樂,這樣看來,人生的意義是不能用一種方式強奸另一種方式的;任何人都沒有蔑視別人生存意義的權利。區別隻在於意義的高下,而這所謂的高下,也是人類在漫長的文明積累過程中達到的一種粗糙的共識。打麻將就是一種低級的快樂。

有過很長時間的閉門謝客的日子,除去了工作的時間,能供自己支配的時間並不多。但我有理由為自己幾年如一的恬淡心態而心安理得。我需要的並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表現自己的心智或賣弄牙慧。在我的故鄉,“外圍馬”的賭博活動聲噪一時,首先令人不解的是“馬報”,既然六合彩的遊戲規則類似於國內的福利彩票,都是從若幹個球裏搖出中獎號碼來,那麼號碼還沒有搖出來之前,看“馬報”,猜“馬詩”實在有些可笑,而且,鼓搗那些玩意兒的人如果真能洞察玄機,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出中獎號碼來。何必要賣弄機巧?放那麼多煙霧。每當看到老鄉們將幹勁轉移到“買碼”的當兒,我就悲觀的想到一個沒有高雅愛好的人,很容易讓自己身上不多的一點理性喪失。當一個村子的主男主婦們都在為當夜的“馬事”忙碌時,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當一種原本隻能當作娛樂的遊戲變成了群眾性的賭博時,忽然想起了古希臘的許多優秀哲學家為什麼對民主並不抱多少好感,而且在哲學上並不認為民主就是一個理想社會的靈丹妙藥。也想到了孔夫子的話,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難矣哉!

在靜夜裏或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偶然感悟到書上的道理,就是自己非常快樂的時刻。有人說我不諳為人處世之道——珠圓玉潤八麵玲瓏,但在那有意無意的做態裏,往往不知不覺中謀殺了自己的多少光陰!叔本華說人一生中難免充斥著無聊,無聊是人生的一種狀態,無聊也可以是快樂的,但歸根到底,那種快樂通常是低級的。讚美那種快樂,就有理由去讚美豬的快樂,豬在不奉獻肉體之前,也會有生物意義上的悠閑地快樂,飲食的快樂。但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人類中也有眾多不乏隻有低級趣味者。演員焦晃在央視的“藝術人生”的節目中說了一句聽起來並不積極的話,人生的快樂實在不多了!仔細的想一想,如果甄別一下人生裏頭的諸多快樂,真正的快樂確實不多了。所以,人生並不全是為快樂特別是低級快樂而存在的。古希臘的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寫過一句台詞“痛苦是知識的代價”,如果我們堅信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的話,就要相信有時候痛苦也是最有意義的事。人生的意義可以簡單地歸結為痛苦和快樂,痛苦和快樂往往是水乳交融的,有點類似塞翁失馬的道理。痛苦和快樂作為人生的意義而言,實在是沒有高下之分的,痛苦可以達到澄明的境界,快樂也一定可以達到澄明的境界。

常常在恍惚中聽到脊梁碎裂的聲音。孔子說邦有道恥貧賤,這句話可以作為人生的警戒;胡適說過金錢並不是人生的主要支撐,一個品德高尚知識淵博的人,也是一個富有的人,這句話也作為對自己埋頭在書叢中爬行的勉勵。

向陽湖畔有歌聲

在我還窩在故鄉小城的時候,就聽說過城郊那個叫向陽湖的地方,是中國曆史是最有名的文化人的流放地之一,有六千人之多。隨便說出一些名字來,都是光彩奪目、閃閃發光的:沈從文、馮雪峰、臧克家、蕭乾、郭小川、樓適夷、嚴文井、李季、韋君宜、馮牧等等。事情大概發生在一九六九年至七二年間。

為此,我在業餘時間,曾專程去尋訪過向陽湖,登上過寶塔,並且將塔中的一塊碑刻拓印了一張回來。但印象裏波光浩淼的向陽湖卻沒有找到,因為向陽無湖,隻看見幾塊並不很大的水域,承包給人養殖,充其量也隻能稱為大水塘。據有關考證,向陽湖是雲夢澤的餘跡,以至很多有名的文化人在回憶起向陽湖的時候,還樂意稱其為雲夢澤。曆史上也遺留下不少與雲夢澤有關的故事與詩詞。所謂雲夢澤到現在是連沼澤也不見了,文革期間大興填湖造田,沉迷人為的力量,使湖徒具其名,成為曆史的遐想。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屬於窮鄉僻壤的地方,在一條不堪回首的曆史隧道的深處,閃現出了一道奇特的風景,使它一下子慧光聚集,群賢畢至。文化精英們將在這裏開始一段百感交集的生活。“文革”期間有六千餘名作家、藝術家、出版界人士、文化界領導幹部及其家屬下放到向陽湖“五七”幹校。可以說是將文化部一鍋端到了這裏。曆史就這樣的開了個玩笑,如其說我希望故鄉能成為名人薈萃的地方,倒不如說,還是理智的希望這樣一炬炬智慧之光能在合適的位置發射出來,而不要讓光陰在無意義的肉體磨難中虛擲。對於這一點,許多文化人在後來的回憶裏,就披露了當時酸楚無奈的心事。原本是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卻偏要強迫去翻地、鋤麥、修豬圈、放鴨子。文化人所學的專業卻得不到用武之地。特別令人憤慨的是,向陽湖曾成了冤骨累累之地。韋君宜在《憶向陽湖畔的十個無罪者》,就記載著扛鍋爐累死的公勤人員老艾,含冤絕食而死的女校對程穗,大熱天鋤地時累死在地頭的古典編輯部秘書劉敏如,患癌症不準回北京就醫而逝去的編輯謝思潔,受迫害患精神病的“老延安”金燦然,以及含冤致死的翻譯家金人、戲劇家孟超、評論家侯金鏡等。

很尷尬很遺憾,印象裏山清水秀山重水複的故鄉,竟也是一塊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流放地。據說氣吞萬裏的秦始皇就曾碰過攻楚的硬釘子,第一次派出的十萬攻楚大軍,就被楚國的險峻山川吞沒了。漢代有名的大才子賈誼,就是被貶為長沙王太傅,王子騎馬閃失而亡,賈才子自傷不迭,鬱鬱而逝。曆史上所指的荊蠻之地就包括我的故鄉在內的那一片土地。

在這樣一個夜裏,隱約聽得見外麵傳來的樂聲。在電腦上瀏覽著故鄉網站上與向陽湖有關的文章。他們的作者大多是文化界有分量的人物。可是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仿佛聽見了從遙遠曆史深處發出的艱難的呼吸。他們的主角是在那個顛倒黑白的年代裏不能幸免的沉舟的文化人,他們或努力掙紮,或泰然處之,他們都在用生的意誌對抗著浩劫的網罟。他們的回憶文筆有深沉的,也有輕快的,有劫後餘生的歡喜,也有發人深省的追思。讓人為之動容的是,他們竟會把向陽湖那樣煉獄當成了避難所,因為相對不絡繹不絕的心靈打擊而言,肉體的勞役顯然是次好的選擇。

就這樣在夜裏遙望著千裏之外的鄉關,悵望著鄉關一隅的向陽湖。但我的眼簾有些朦朧。因為不知道該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去看那樣一塊苦難的土地。好在土地畢竟是無罪的,好在那樣一塊土地上出了個叫李城外的人,不斷地打撈著曆史的沉鉤,晾曬著潮濕的往事,並讓那些沉重的呼吸變得輕鬆暢快起來,讓它與時代相接,快快站到這個變得開明和有希望的時代的一邊,並且由那些長者以親身經曆,告誡子孫後代明辨是非,決不要重蹈曆史的覆轍。

快樂的曆史要唱出來,沉痛的曆史也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