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書蟲況味(1)(2 / 3)

老村三麵環山一麵向水,山與水就是老村的宿命。作為一個出生在農村的孩子,山水無疑是大自然最好的饋贈。看罷了書上的世界,接下來的還有潛藏著無窮無盡的樂趣的大自然——那是另一種形態的書籍。村後的山林是一本鮮活的書,一年四季都在進行著彰顯動植物生命力的接力賽。春雷響過之後,山菇在樹叢中一茬一茬地長出來。到了夏末秋初,山上的野果也開始成熟起來。至於那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鳥語蝶飛,對我的童年乃至少年時代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精彩情節。更主要的是在山林裏,像我那樣的山裏孩子還有一項頂重要的課外作業,就是去撿柴禾。雖然我一有空閑就愛往山林裏鑽,但相比於那些以山林為家的鳥兒來說,就隻能算是一個闖入者。鳥兒才是山林最偉大的作者之一,而我隻是一個進入山林那樣一本大書的無知的讀者。即便在若幹年之後,回想起身在老村的時光,山林總是讓人牽腸掛肚餘韻無窮。

寫在人生邊上的讀書卮言

有人抱怨說,現在有的書籍編得不切實際,動輒百萬千萬言,在這樣快節奏的時代,甘於皓首窮經的人好像是越來越少了。但從現在看來,回到抑或找尋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時代潮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看長篇大論的人對長篇大論的腹誹是有道理的,珍重和寬容任何人的一孔之見但願能在未來的日子裏得以實現。王國維有一歎: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讀來總讓人傷感。人類文明傳承至今,文明之河浩浩蕩蕩。讀書固然有值得一歎的,但跟建築的道理是一樣的,一是豆腐渣工程不可取,再就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喜歡什麼樣的風格因人而異。書籍內容的長短菲薄,既有人鼓搗有人願意承受,等於是存在即合理。

但讀書之歎,並不能到此為止!人類自有文字至今,書籍雖然如恒河沙數,但去真存偽之悲不絕於縷,甚至有時是大劫大難。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還有與人類相伴生的血火兵災,裏麵該有多少可悲可泣的書故事要說?古往今來,曾有多少文化人兀兀窮年,畢生心血之所係,到頭來,都灰飛煙滅。果然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我們直麵文字的時候,其實可以說是在直麵人類的悲情。仔細看去,一個個的文字分明都浸染著人世的血漬。眾所周知,書籍可是一座大寶藏,有關它的傳奇決不比敦煌藏經洞遜色。放眼望過去就是一片五光十色,充盈著如“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溢美之詞。當然也有人會說書不是萬能的,有開口全錯之嫌,故禪宗看重的是心口相傳,而不重視文字的作用。有些高明的作家,也厭倦用過多的華美辭藻去修飾為文,忌在有失天然之妙。

文字垃圾時至今日,已經蔚為大觀。寫書的人自成一個江湖,裏麵什麼樣的人都有。像我在長途列車上所見,一路上小販小賣乞兒,某君喟然而歎——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問題在於好好的一個旅程就被破壞得不成樣子。

那樣的感覺有過很多次:快黃昏的時候,小睡醒來,吊扇的葉子一閃一閃的,喧嘩聲在窗外盡情揮灑著。腦際展現出一片無限的空來,這世上像沒有什麼是真實的,譬如一個台資企業考應聘者的題目,跟生命是那樣的遠。讓人覺得世上的許多遊戲甚至是罪惡的。可是它們總能涎著臉皮在人群裏大行其道。

我從九歲時開始,對文字有著特別的好感,而那份好感誘惑我不停地進行著對它的施禮——一筆一畫,家裏不知不覺地積聚了一箱紙片。天哪,如果那是真的,生命當然就是假的。如果人生注定了隻是一個三流作家的悲劇,這樣的悲劇要跟不要,有多大關係?如果人生注定了隻是一個舞台上自我陶醉的小醜,如果無數像大魚小蝦一樣生存過的人們都隻是恒河流沙。像一位朋友一針見血地指出,有的人受再多的苦都沒有意義。盧梭調侃地說,上帝隻關注物類而忽略個體。

想不到小睡乍醒的感覺,竟猶如醍醐灌頂。如果在人世的江湖上,沒有過慵懶的時候,一個一帆風順的人,是很容易變成一隻懵懂的蟲子的。不知道哪一種會更幸福,譬如哲人們跟機器,無疑後者會過得更痛苦。有個小成的企業家幸好沒有變成機器,所以他悟出了:要乘壯年的時候賺夠錢,到中年的時候就退休,然後好好地享受人生。你能說享受人生有什麼不對嗎?你會認為他還必要繼續扮演機器的角色?用好聽的話說,為社會做更多的貢獻。但如果世界隻有整體,而忽略個體,又難免不是一種悲哀!你會認為錢有嫌夠的時候嗎?還是一顆娛壇星星說得通透,她已經賺夠了過下半輩子的錢,現在先休息一下。知足而止,不失是個智者。

轉過街角時,經常看到許多花花綠綠的雜誌尷尬地躺著,等待著某一類型的讀者的垂青。據說有個寫手是這樣鼓搗文字的:看到報章的社會新聞事件,爾後把它演繹成一篇文章。這樣玩文字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孤旨當然就遠隔十萬八千裏。茅坑才是它的最好歸宿當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照說三流作家的可貴在於,總還有勇氣,挖一挖自己和別人的爛事。雖然謀殺別人的時間抑或臭氣熏天還麵不改色。想寫點什麼,小睡之後意念全消。寫不好又何苦撐著做個三流作家。連錢鍾書那樣的大學問家都惜墨如金。李敖更是率真,幹脆脫光衣服,來個網絡人體展。我想到了那個份上,都是看人生的一種通透。任憑道德家指指截截,我自巋然不動。

不知什麼時候,愛人在我的枕邊留下了封信“人生苦短”。讓人心寒!

好書還是值得一講讀的,學者之苑也最叫人夢縈。我們都沒有權利否定別人的人生,但就個人的眼界去看,還是覺得世上的確有不值得過的人生。譬如說當思想拱手讓人,當自己形同機器的時候。任何冠冕的借口都不足以去掩飾個體生命的失敗。但是小我大集體的觀念曾經統治了中國幾千年,佯癲發噱固然是不智的,但全無個性的社會依然是可悲的。讀書好比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心目中的統治者,這個過程少不了甄別,如果有人說,你不是珍惜個體的權利嗎?當然。美利堅民族創立至今正是以自由與權利為旗幟的,那裏麵有房龍所說的天眷美國,更主要的是人民因之有了動力和凝聚力。好,現在我喜歡讀什麼書那全是個人的自由。這又回到了蘇格拉底柏拉圖所說的由什麼樣的人持政的問題上。他們認為還是由經過訓練的有頭腦的哲人去統治。後來蘇格拉底死在“民主派”手上,更確切地說是死在自己手上,因為門人所提供的許多求生方案都被他拒絕了。書就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也像滋潤生命的百草園,但要稍稍小心,說不定從草叢中會竄出來一隻斑額大虎。對書不加選擇有時候會有陷入泥潭的挫折感。

我粗算了一下,假如一個人能保持著每周讀一本書的速度,有生之年恐怕難得實踐讀“萬卷書”的宏願。如果細細地研讀,必須犧牲讀書的數量。反過來數量也會影響質量,可見若不是發奮讀過書,一個人的見識還是可以管窺蠡測的。博覽群書在讀書人麵前的確會變成一個危機。張五常說他在三十歲之前讀過很多書,而立之後就基本上不讀書了。總覺得如果是這樣教育別人,還是不很好。隻是他是經濟學家,或許就是那方麵的天才,三十歲之後他可以靜心思考經濟學的問題,終於能出一點成績。但像我這樣,三十歲之前在學問上沒有達到什麼境界,之後又纏綿於生活瑣屑,應該是件糟糕的事情。

王國維在《三十自述》中這樣寫自己的彷徨:欲做詩人自身卻是理性多於感情;欲當哲學家卻又感情多於理性。孔夫子說過後生可畏,因為在前途上有不可限量的可能,可是如果到了四五十歲的時候,還隻是碌碌無為就不值得格外的敬佩了。這其實也就是牟宗三教授在一次講演時所說的,對生命的核心地把握問題。認識自己並對自己的人生道路有準確的把握,決定著生命的意義能綻放到何種程度。在滾滾紅塵中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多數人都不能對生命的核心有準確的把握。像牟宗三剖析他自己的心路曆程,有許多波動和誤差,因而一再記起他在大陸的熊十力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做人不易為學實難。孔夫子是聖人,所能說出的聖人訣竅也就是讀書不倦誨人不倦,說到底是一個善始善終的問題。好像不是驚世駭俗的事情,實在是最難得做到的尋常事情。大音稀聲,偉人就是把尋常的事情做得出類拔萃而決不轍窮則慟哭而返的人。

但執著的前提一定是先把握準了生命的核心,才可能有豐碩的人生之果實。人生的彷徨很普遍,像房龍所說的先驅者的事跡,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如果終於能在保守派的死亡威脅下毫不猶豫地邁出山門,才有可能看到山外的世界。人生的境界也就從不在挫折中倦怠的那一刻開始。凡舉卓越的人物,都不能避免在找尋生命核心時的彷徨,平凡的人當然沒有必要為自己的彷徨羞愧,相反懂得羞愧大概是超越平凡的開始。我家裏養過很多雞,其中不乏卓爾不群的,譬如某一隻公雞,顏色鮮美氣勢高昂,可惜不能超越生物學意義上的公雞。也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我對於那一隻公雞的驚羨最終不免流於“某一隻公雞”的感覺雲爾,別人對我的感覺也最終不免流於“某一個人”的感覺。這就是一種悲壯的生命現象,生命來自偶然,去得杳如黃鶴。而且對於隻有死亡才是遊戲(源自柏拉圖的“死亡才是戰爭的結束”)結束的人而言,很難得區別出花花公子與人類精英的一生有什麼不同。在古埃及的時候,奴隸一定會衷心地擁護被剝削與壓迫的現狀,因為在他們的大腦裏還有另一個庸俗化的天堂,他們會用血淚去守護來生,並且相信那一片希望源於今生的馴服和對製度的虔誠。

我覺得假如生命的意義沒有高下和質量的區分,實在是很戲劇化的;如果沒有某一種理念,好比氣球不以氣體去充實。即使像我這樣不信教的人,也覺宗教不一定是壞事,因為有的信仰分明是一種善的力量,像愛情,往往能作為法律與道德的有益補充。魯迅告訴我們,別人在喝咖啡的時候他在做什麼。在他們看來,生命沒有太多的叔本華看到的無聊,有質量的人生是不能靠打麻將或縱欲狂歡去積累起來的。我也知道汪丁丁是在咖啡廳裏草就了一篇篇文章,圍繞著他們的生命核心的是星星與月亮,乃至太陽。我明白了王小波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放棄了工作而從事寫作,(當然我們可以做其他的更廣泛的事情)因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核心,像孫中山棄醫從政,魯迅棄醫從文。恰恰相反的是有的人在我輩看來是成功人物,但他們自己卻並不認同,諸如巴金和金庸。巴金的人生理想原本是跟魯迅的教誨一樣,不做空頭美術家和作家,而從事社會實踐,即“尋一點小事”。金庸則是到耄耋之年還叨念著一個學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