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小小的書蟲,在書裏迷惘,在書中停駐和沉醉。愛書甚至有一絲恨書。
有時像一隻爬行在圓圓的球體上的可愛的甲蟲,不想辨清東西南北。然而,書拓寬了我的生命維度。
書人往事
十幾年來一直在為生計四處奔波,偶然想起了那一堆下落不明的書,心頭不禁為之一酸。1997年之前,我的足跡從來沒有走出湖北以外的地方。父親去世後,他留下的那一堆書伴隨著我,沿著一條鄉村小路進城。城很小,位於鄂南的青山綠水之間,它溫潤又宜人。我從小對城市生活充滿了向往和憧憬,曾經的最大願望就是進城當工人,在城裏安家過上城裏人的生活。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小山村裏度過的,小山村是我夢縈魂繞的地方,我雖然從小生活在村裏,卻因為是城鎮戶口,不像別人家有田可耕有地可種。在意念深處,城市才是我的必然歸宿。長大後,我屁顛屁顛的真的一如所願地進城,開始了走向社會的第一站。
來到小城,我才知道自己跟別人不同,那些真正的城裏人在城裏有各自的家,而我一旦進城,年紀輕輕的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先是在一個大廠上班,做著不需動腦隻需動手的工作,漸漸地倒也習慣了那份不操心的工作。但是青春像一隻充滿活力的小鳥,總想在空中飛來飛去。那些日子,我常常身無分文。雖說是在當工人,卻時常窮得吃不上飯。有時就跑到大姐家蹭飯吃。去的次數多了,大姐戲謔著說:“幹脆你交點生活費,就長期到這裏吃飯算了!”當然,大姐最終沒有收過我一分錢。我夢寐以求的城裏人的生活竟然這樣開場了。那年月喜歡寫作的人很多,就像如今的年輕人見麵就問:“在哪高就?”——就是問在哪打工,或者在哪發財?那年月,我就喜歡瞎寫,每天寫一首叫“詩”的文字,從小學時就開始寫,成了小青年時,家裏已經積了快兩箱子的詩稿。自知不是詩才,但不寫不行。九歲那年,父親與世長辭,以致我現在要用力地回憶,才能想起父親的模樣。父親出殯的那天,正是陰雨綿綿的秋日,父親任教的那所中學的全體師生都來為他送行。在哀傷的氣氛裏,我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參加葬禮的人絡繹不絕,堂屋裏、進出堂屋的那幾道門檻上沾滿了泥水。我無力又無神地倚在門口的禾堆旁,我已經深刻地認識到所謂死亡,就是天翻地覆,就是親人永遠地走了,就是當我多麼想讓父親看著我長大時,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用那種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我;就是我的那個家從此殘缺不全,而我那可憐的母親也成了別人揣度和窺視的對象。我不寫詩也不行,我哥哥寫,我也跟著寫。我已經記不清那時都寫了些什麼,隻記得自己第一次寫詩的日子,父親去世不久,秋天還剩下個尾巴。天總在不停地下雨,家裏的氣氛陰沉得嚇人,而我心裏的不安、傷愁、無寄,那些感受無比真實,少年的我嚐盡了愁的滋味。母親又冒雨去父親的墳頭慟哭,父親的墳塋在密林之中,要走很長一段山路。我也跟著去,回來的時候,我從書包裏拿著本子和筆,我全然無助地把自己的心事交給它們。從此,我心甘情願地成為了繆斯的追隨者。
父親的生命在我身上得到了延續,我就是父親的眼睛,我替父親深情地關注著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注定了要在那樣濃鬱的愛裏延續下去。父親的書也成了我的書!父親在我印象裏有說不出的儒雅,再就是有一手寫得很好的毛筆字,逢年過節,他的一手好字真的派上了用場,東家寫了寫西家。父親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有未解的疑團,一個鄉村中學的教師,竟然看過那麼多的書,從高深的哲學大部頭、雋永的文學名著,到與時俱進的報刊雜誌,父親的心裏一定有很多想法。我帶著父親留下的那些彌足珍貴的書來到了小城,後來又陸陸續續地增添了不少新書。為了安頓好那些書們,也為了安頓好自己,我在離廠不遠的地方租住了一間小屋。小屋在山腳下,群山之間還有一座水庫。待到餘暇,我在屋後的空地裏開墾了一小塊菜地,房東的老太婆古道熱腸地向我傳授種菜之道,看著自己栽種的茄子辣椒樹一點點地長大,間或拿著一本書坐在菜地旁翻看,那種感覺真的妙不可言。
身在小城,我對它充滿了熱愛,也十分熱衷於認識新朋友。我常常拿著買到的那座城市裏的作家詩人的新書,興衝衝地找上門去,冒冒失失地請他們簽名。就那樣我認識了《花信子》的作者李,《漂泊之旅》的作者梅。我經常走出廠房,奔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裏,去拜訪文朋詩友。我愛聽他們談詩論文,青春就是一味迷魂藥,那時候勿需懂得人情世故,也勿需瞻前顧後,那時候我對生活知之甚少。
小城裏有許多跟我一般的年輕人,他們來自農村;也有的因為親戚的關係,來自較遠的地市。他們的青春跟那座小城緊緊相聯。那個大廠有個夏兄弟,就來自湖北的紅安,他的親戚在廠裏當領導。夏兄弟書讀得不多,但特別喜歡畫畫,在塗鴉上特別舍得花錢,經常到書畫店裏買最好的宣紙。我們倆氣味相投、相互吸引,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時我們會一起去街上的電影院看電視,夏夜一起去夜市喝啤酒,然後搭“麻摩”回廠,借著三分酒興,一路上“麻摩”風馳電掣,我和夏兄弟的心裏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快活。有親戚在廠裏當領導,夏兄弟在工作上一帆風順,他的愛情也很快就開花結果。剛過法定的結婚年紀,他就結婚了。那時候他看上去很幸福,我經常碰見他牽著他那漂亮妻子的手,在工廠的後花園裏散步。夏兄弟結婚後,他的快樂的單身生活也就畫上了句號,我們還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但他的時間更多的是放在工作和家庭上,我們很少有時間一聚。
1997年8月,我鐵了心似的要往南方跑,視內地的那份工作棄如敝屐。夏兄弟的女兒呱呱落地,他的小日子過得像蘸了蜜似的,廠裏給他們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夏兄弟順順當當地當上了車間幹部。聽說我要走,夏兄弟有些黯然,沉默之後他說,出去走走也好,長長見識!南方對我而言隻是前路叵測,但一旦動了念頭,就怎麼也收不回。好在自己一人不餓全家不饑。收拾起行李來也簡簡單單,最難處理的是那一堆朝夕相處的書。送回鄉下老家吧又太遠,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放在夏兄弟家裏最省心,他們夫妻倆都是愛書人。小城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隻是一個驛站,下一站是天涯。
我從來都沒想過,那一遭去南方,一去就是多久?也許很快就會再回到小城,很快就會再跟我那些寄人籬下的書們重逢。做夢也想不到那一走就是十二年,而且十二年的坎坷路,一旦上路就再也回不了頭。最開始是混得實在太差,很長時間都找不到工作,甚至被治安隊抓進拘留所,強行被遣送到韶關。後來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才知道打工是什麼回事。回去已經沒有退路。跟那些書們的重逢遙遙無期。一恍多年過去了,再也沒見過夏兄弟。去年春節回家,在小城裏遇上了一個老同事,就問起夏兄弟的情況,老同事的話令我頓時瞠目結舌,想不到夏兄弟早就離婚了,後來也不知去了哪裏,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已經無法想象樹倒之後,我那些像猢猻一樣寄居的書們的命運,大概今生再也難以重逢!
漂泊的蝸牛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有一種說出來會令人失望的感覺,而且跟身邊的人明顯有落伍的表現,即逐漸厭倦無盡的漂泊,因為那畢竟不是生活本來的麵目。好多年沒有寫過一首詩,除了寫詩與這個時代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之外,還因為從來都不是寫詩的料子,寫詩的激情日趨於平息。當然寫詩與生活沒有必然的關係,永遠都不寫詩不讀詩的人照樣有可能生活得好好的。最初南行的時候還有些行呤詩人的豪情和悲壯,漂泊是一匹馬,看來馬也會有盼望徘徊不前抑或稍作休憩的時候。躺在出租屋裏,感覺自己更像一隻背負著硬殼的蝸牛。時光在硬殼外不停穿梭,仿佛與自己無關,隻有醒著的時候才會侵襲上來一種濃重的哀愁,光陰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在心靈上書寫滄桑的過程。
我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好侍候,像一個偏食的小孩不好被世界打發,也會用挑剔的眼光看世界。對半生不熟的生活質量有著一種出乎本能的失望和逃避。我經常背負著自己的電腦和書籍不停地更換地點,聯絡地址也總是用著別人的。有一次拖著一大堆行囊,站在國道邊等車,連川流不息的客車也嫌棄我這樣旅客的麻煩,好久都沒有搭上車。那當兒,真像一個戰亂中的難民,挈婦將雛卻無處收留。也許隻有到了那一刻,才會有人理解為什麼會厭倦了漂泊,日月星辰還在轉動,黎明卻總在遠方。內地的朋友有人羨慕我;我卻不可救藥的羨慕著他們。對一個血液卉張的人而言,平淡生活未必是可以忍受的,但對一個有點故事的人而言,過於泛濫的故事情節,卻是倦怠的源頭。
其實日常生活說細了誰都不會有耐心去聽,天下有幾十億人,理解那麼多人的生活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巴以雙方生活在以暴易暴惡性循環中的人們,那些晝伏夜出做著不恥勾當過著不體麵生活的人,城市邊緣的拾荒人,放大來看真是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許多人的青春正在流水線上一點一點地流走,但多數人都會把那當成是幸福到來的方向和真諦。我常常背負著硬殼盡可能地逃離平凡生活的冗繁,叩問思想和精神存在的空間。世界不能隻有小蟲子,還要有色彩斑斕的東西。首先不要將自己隻定位在小蟲子的位置上。像最初從江南走出來,投奔一片陌生的土地,用那時候的一點向往作為延續未來生活的荷爾蒙。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更像是孟子的母親,她關心環境是否適合兒子的成長,而我卻附帶著關心自己的硬殼是否還容許繼續存在。說具體了就是看旁邊能否比較容易租到合適的房子,我討厭有的地方,像在虎門博頭生活過一段日子,周圍簡直是個喧囂不盡的淵藪。我感到過分的分貝容易導致自己衰老,所以又一次堅定的滑向漂泊之旅。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很關心是否能妥善的放置好自己的硬殼——電腦和書籍,它們一直在默默地支持著自己的興趣不至於中斷和過分低級。這樣一個匆忙和浮躁的時代注定了作為生命的個體是很容易被疏忽掉的,沒有硬殼的肉體更容易受傷。盧梭一直到了晚年,還隻得依靠自己的思想支撐著生存的空間。我也總是以“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的期許當成不竭的生活源泉,它使自己即使在睡眠的時候還能快速地定位自己生存的位置。
這麼多年來,忽然有一天,我感悟出了自己像什麼?分明是一隻背負著硬殼漂泊的蝸牛。而殼正是不絕如縷的歌唱的根據地。蝸牛爬走得很慢,甚至於生活得有些沉重,但蝸牛的可貴在於它的執著,並不在乎縱欲的兔子風馳電掣,總是用硬殼保護著一點點思考的快樂。
窺書記
在記憶中老村原來挺熱鬧的,像鳥的天堂。後來村民們東奔西走老村支離破碎,像池塘邊的老柳日見頹然,我也不斷地見證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先是有人家在老村的周邊蓋屋起樓,但新居的規模跟老村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讓人深深地領教了開創老村基業的先人們的不易。漸漸地,熱鬧一時的老村就隻剩下幾戶人家無可奈何卻死心塌地地守著老村,我家就是寥寥可數的幾戶人家裏麵之一。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許多人家一大家子擠在老村的一兩間小屋裏,甚至閣樓裏住的也是人,經濟條件好了,鄉親們說走就走,屬於他們名下的祖業當然也不得閑,但接下來的功能僅限於堆放柴火雜物。
我童年時代的夏夜,村裏人的夜生活就是聚集在青石鋪就的曬台上,女人們天上人間,男人們天南地北的海侃;印象裏的冬夜,夜長晝短,鄰居瘸腿的老奶奶家就是我們圍爐夜話的主要去處,熬上一罐可口的米茶;抑或就著爐火爆玉米花吃,鄉村之夜就給人無比溫暖的感覺。少年時代,酷暑難耐,一個人獨住在老村的西邊,龐大的老村充滿了神秘和傳奇色彩,是擱置年少不經世事的迷夢的最好場所。少年時代的生活難熬、單純、有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夜晚的老村很靜,偶爾有人從巷子裏走過,抑或犬聲如豹。那時村裏還沒有電視機,基本沒什麼娛樂節目。每天夜裏我都倚在床頭看書,瞌睡來了,丟下書關了燈總是睡得特別香。老村的燈光也不甚明亮,但照著沉沉的黑夜像一枚鋼針刺進肌膚裏,光明的威力如此強大。黑夜如細沙一樣柔軟,翻書的聲音恍若一根很硬的棍子在沙裏延伸,發出“沙沙”的響聲。臨帖幾百字是我每日的功課,用筆墨的方式與古人對話,有一種時空倒轉的錯覺。偶爾還學著填詞作詩,張狂起來,佯裝古人在斑駁的石灰牆上飛毫走筆,奇怪的是家人都縱容了我的幼稚,從來沒有人因為我不擇場合的塗雅而斥責過我。
老村原本是一體的,典型的天井院落群,當初這家挨著那家。村西的那間是我獨居之室,周圍基本沒人住了,隔壁是堂叔住過的屋子。堂叔是村子最早的大學生,大學畢業後就去外地任教,但他的婚禮還是回村裏舉行的,我的隔壁就是他曾經的洞房。人去後一把“鐵鎖將軍”把守,偶爾他那留在村裏的兄弟去那間屋裏堆放點東西。堂叔的那間房與我住的原來是相通的,後來由於住的是兩家人而把相通的門用土磚堵上,天長日久土磚日漸鬆動,用手一拉,磚塊就像抽屜一樣拉開。就像有一天敦煌的那些瑰寶突然裸露在顢頇的王道士麵前,堂叔的那間房也別有天地,他畢竟是個書生,結婚時也打了個不小的書架,他離開了老村,卻沒有帶走滿架的書籍。透過虛設的土磚牆,那些書隱隱約約地吸引著我。書中的樂趣與我日夜真誠相對的鄉村生活截然不同,前者令人浮想聯翩後者踏實平淡。那堵土磚小門我隻要稍稍用力,就能掏開一個小洞,鑽進堂叔的屋裏毫不費力。年少頑劣的我沒有放棄窺其堂奧的機會,一直猶豫了很久,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鑽進堂叔的那間屋裏,由於很久沒有住人,有一股潮濕發黴的氣息。翻閱著堂叔的那一架書,我如癡如醉。物是人非,父親走後他留下的書籍我早就翻了個遍,那年頭像我那樣的家庭買書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少年時代的借書道路並不平坦,村裏有個同齡的男孩,他父親是教師,因此家富藏書。開始時我跟那個同齡人換書看,後來也斷斷續續地跟他借書。有一回他那當教師的爸爸竟然親自找到我,直截了當地說“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家借書了”,長輩冷言冷語驚得我不知所措。他的吝惜是出了名的,作為一介藏書人,書當然也在吝惜的名目當中。堂叔的那架書宛若展現在眼前的全新的天地,整整一年時間,我像一隻辛勤的蜜蜂,從扒開的土洞裏鑽進鑽出,心頭時而泛起一絲羞愧,又很快整個兒淹沒在讀書的快樂中。那種快樂一直延續到我闖蕩江湖多年,閱讀的樂趣比在實際工作中獲得的樂趣還要多。有時候我吃驚地想:天啦!要是世上沒有書我還不知要變成什麼樣子。有人評價秘魯詩人巴列霍,“要麼激烈,要麼什麼也沒有”,而我當下的存在意義幾乎可以歸結為,要麼可以讀點書,要麼什麼也沒有!人生在不知不覺中淡薄和單純到了這步田地!也許堂叔永遠都蒙在鼓裏,不會知道他的那些書在精神的層麵曾經滋養了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