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很久以前,我就對洞穴不再害怕。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有一天夜裏吃晚飯的時候,有個男人來到我家裏,據說是要來維持那個業已破敗的家。電燈光不亮,他守著爐火,火苗撲哧撲哧地舔著灶壁,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母親在煮麵條。我走到門外,天上沒有星星,曬台上很少人走動,一個小夥伴忽然從我身邊走過,借著微光我看見他用一種奇怪的佯似不鹹不淡的表情問我:“XX到你家啦?”他指的就是此刻正坐在我家裏的那個男人——我的繼父。聽他那樣問,我也懶得理他,心裏又急又氣,連忙怏怏地躲進家裏。從此,我總想躲著少見人。但是我家的位置正是村裏的風水寶地,特別是夏天的時日,大家都來到堂屋裏納涼,吃飯的時候也端著飯碗往那個地方趕。家裏唯一有隱私的地方就是睡覺的房間。我的活動場所被擠壓得緊緊的。那時候文字和書法是我在生活中唯一能見到的光。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我像一個無形中生活在洞穴裏的人,一個酷愛洞穴的那份寧靜的人,我學會了在喧豗中做一個寧靜的人。
自九七年第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轉眼我在深圳這個新興的移民城市裏棲身已經十餘年。多年來,我好像穿行在一條暗淡的時光隧道裏,徘徊在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的邊緣。工作和出租屋裏的簡樸生活、對回鄉的憧憬,等待著終於偶爾回鄉就是生活的主軸。在日複一日地轉動中形成了一個全新的多維的洞穴——那就是我的打工生活。早晨的時候,我穿好衣服馬上趕到工廠,傍晚的時候又馬上趕回出租屋,我一刻也不願在中途耽擱,我的生活目標就在這兩個端點,中途的延宕隻是一種不必要的消耗。隻有回到出租屋,我的心才不再惴惴不安,那裏是我洞穴生活的主室。有生以來,開始的時候我還對林林總總的洞穴懷著一絲敬畏,漸漸地習慣了一種半隱秘的生活,它不斷的用一種驚喜的表情告訴我:“生活還是自己的”。是的,生活終於沒有迷失,它還在自己的軌道上,還在自己的掌控中,還是自己想要的。那個悠長的洞穴處在堅固的黑暗的庇庥之下,就像小小的樂聲處於巨大的黑暗之中,那樣穩妥那樣快樂。我選擇了半隱秘的洞穴生活,洞穴外的世界到處都是強烈的光線。卡夫卡說:“最強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體。在弱的眼睛前麵,世界會變得堅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麵,它會長出拳頭,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麵,它會惱羞成怒,並會把敢於注視它的人擊得粉碎。”
多年以後,我第一次讀到卡夫卡,我突然想到,他一定會跟克爾凱戈爾發生點什麼。果然我在他的日記裏讀到這樣一段:“今天得到了克爾凱戈爾的《法官手冊》一書。他的情況盡管與我處在世界的同一邊,他像一個朋友那樣與我心心相印。”洞穴裏的卡夫卡的心和文字都是自由飛翔著的,從克爾凱弋爾到卡夫卡,他們一次次地給我啟示,要忠於內心的那個洞穴。在溟蒙渺遠中我趴在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洞穴中,然而外麵偶然有光,炫得人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