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在寂寞裏撫弄自己的羽毛(2)(2 / 3)

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地洞的概念得以延伸。父親突然去世,年少的我不再關注村裏的風吹草動。家裏不再安逸,一切亂了,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家裏的氣氛總是“淒淒慘慘戚戚”,頂梁柱倒下了,世上少了一個正常的家庭。父親的墳塋在出村口不多遠的山林裏,有一條忽高忽低的山間小路通往那裏,路兩邊都長著茂盛的樅樹和半人深的灌木,它們彼此交錯在一起,組成了一條綠色的地洞。即便在大白天,我也不大敢孤身一人穿行在那條綠色的地洞裏,偶爾的一聲山鳥的叫聲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彼時,我的傷心地卻是山鳥的樂園。但是悲痛欲絕又一籌莫展的母親經常獨自一個跑到父親的墳頭哭訴。去父親的墳塋不外乎兩種方式,一種是沿著綠色的地洞,再一種是繞行然後穿破地洞,徑直奔向父親的墳頭。父親長眠在常綠的樅樹叢中,他在世的親人卻怎麼也繞不過心中的傷痛。有幾次我居然冒著膽子去父親的墳上找正在那兒慟哭的母親,一路上,仿佛有無數雙眼睛隱藏在那條又長又幽深的墨綠的地洞兩邊窺視,它們是山林的幽靈。

讀中學的時候,學校建在一個小山坡上,山坡給鏟平了做操場,再過去就一條柏油馬路。隨著馬路的不斷拓寬,操場的邊緣因為開采土石方,被鏟成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斜坡。有一天雨後學校裏突然炸開了鍋,大家都眾說紛紜,原來在操場的那個斜坡的半腰上,突然泥土脫落暴露出了一個紅磚結構的洞穴,消息馬上一傳十十傳百的全校師生都知道了。大家一個個疑竇叢生,都擠在操場邊上往洞穴的方向看稀奇,有一個學究般的老師說那是一個古代的磚槨,但他又附加了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說,說古時候有的人家生活非常貧困,年老體弱的老人就會活生生地送到磚槨裏,砌上槨口隻留一個小洞,開始還一天送點吃的過去,漸漸地連吃喝的東西也不送了,磚槨就成了老人的最終歸宿,進了磚槨等於進了活棺材。操場邊發現磚槨後沒過多久,磚槨就垮塌了,可以看到有骨頭形狀的泥團和一塊塊白色的石灰。後來我長大之後,慢慢地搞清楚了磚槨是源自春秋戰國時候的一種墓葬形式,那時候有的地區缺少木材,木槨就被磚槨替代。沒有文物專家到來,也許那隻是一個尋常又罕見的磚槨。但未必像老師說的那樣,是古代人缺乏終極的人文關懷的鐵證,果真如此則是我們這個五千年文明古國的悲哀。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遠山的殘雪還沒化盡,我站在操場邊上往磚槨的地方看,垮掉的磚槨正對著太陽,我突然想到在遠古的時候那個瀕死的人,麵對一厘厘的死亡的來臨,他的心靜如水,那種狀態才是當之無愧的大地之子。卡夫卡如是說:“我經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掩戶的地窖最裏麵的一間裏,飯由人送來,飯放在離我這間地窖很遠的第一道門後。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將是我唯一的散步……那樣我將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啊!我得從什麼樣的深處把它挖掘出來啊!”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愛洞穴達到卡夫卡的那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