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裏的故鄉,是那樣的寧靜祥和。
後來,護河林變成了果園,為爭奪果園的承包權,那兒曾經響起了一聲淩厲的槍聲,一個小夥子倒在血泊裏了。還有,村落裏響起過兩次雷管劇烈的爆炸聲。一次是弟弟奪嫂,炸死了哥哥;一次是村長的門前,村長的房子炸酥了。他又蓋了幢像碉堡一樣的房子。
故鄉幾十年都不曾有過一個罪犯的。有了這幾聲另類的響聲,有了些驚心。
我知道,那美麗著聲音的故鄉,再也回不到我童年的模樣了……
場院
此刻,在這個曙光乍瀉彌漫著涼爽秋意的清晨,我驀然聞到了一股成熟的麥香,濃濃的,飄散在初夏那浩蕩的陽光裏。
於是,我看到了故鄉家屋後的場院。場院上,鋪滿了剛剛收割下來的麥子。潔白的麥稈泛閃著麥芒般的炫目陽光。我家的那頭高大的灰驢,俯著頭,拉著沉甸甸的碌碡,一圈一圈地旋轉著。麥子在碌碡的壓迫下,發出了吱吱咕咕的呻吟聲。新麥那清純的芬芳便伴隨那吱咕的聲音,在空氣中散漫著。驢背的灰毛被汗水洇濕成一縷兒一縷兒的。尾巴不時地甩動幾下,驅趕著叮咬它的牛虻或綠豆蠅。
父親戴著草帽,站在場院的中心,拉扯著一根韁繩。偶爾會拉緊或放鬆,調整著圈子的大小。場院邊,擺著一桶水,水裏泡著花生餅,每隔約摸個把時辰,父親便會舀一瓢水,飲一飲驢。他自己卻經常忘記了喝水,抿一抿幹裂的嘴唇……
少時的我,模糊地感覺到,麥場那吱吱咕咕的聲響,也充盈在父親的心底,飄飛在父親那煽動的皺紋裏。那是一種幸福的聲音,收獲的喜悅……我也會從父親那微笑裏,想到七夕時那一串串掛在牆壁的巧餅,還有那新蒸的冒著熱氣的又大又白的餑餑……
故鄉的人家,都有這樣一個或大或小的場院,展示著家境的殷實或拮據。
我家的場院比別人家的大一些。場院,東西寬約三丈,南北長約六丈。南有一棵傘冠蓊鬱的國槐,北有一棵蒼老的柳。柳的幹很粗,粗得一個人是摟抱不過來的。那柳,連年過八旬的奶奶,都說不準它的年紀。或許經曆了太多的風雨滄桑,幹已經枯朽了一半多,每每春風吹時,依然蔥綠著繁茂的枝葉。柳樹碩大的陰涼裏,長著兩棵瘦削的槐,還有一長溜蓬勃的馬蓮花,一叢叢的。初夏花開時,一股粘稠的香味便會勾引許多漂亮的金色腰身大王蜂或者成群的蜜蜂,嗡嗡嚶嚶地釀造著一個農家的夢境。
麥子豐盈了空落了許久的場院。一年一度,那都是農家的第一次收獲。
而第二次收獲,要到秋景天了。穀子、豆子、高粱、苞米、花生、地瓜先後鋪展到場院裏,一堆一簇的。那時,收割下來的豆棵、穀子、高粱在場院晾曬數日,父親便自己會用連枷拍打。父親的身子一躬一躬,連枷揚起落下,卟噠卟噠,那悠長而有節奏的連枷聲會在靜寂的秋風裏傳送很遠,連故鄉的東麵的雞爪山,也會卟噠卟噠地隱約著呼應。而父親那一躬一躬的身影會隨著太陽的移動愈拉愈長、愈來愈模糊……
隨著收獲季節的過去,金黃的玉米棒一圈一圈兒纏繞在屋後國槐的樹幹上的時候,場院也就啞默了。空蕩蕩的場院上,隻剩下一個用高粱稈和玉米稈搭起的“帳篷”,裏麵塞滿了用鍘刀截短的穀草、豆棵、地瓜秧子,作為驢的飼料。每每走進那座帳篷,你仍然會聞到那混雜著許多氣息的芬芳……
即使經曆了漫長的冬季,那稼禾的幽微的芬芳始終留存在場院裏,即使被厚厚雪掩埋了很久很久,一旦冰雪消融,那香味便會隨打著漩兒升騰的水氣,飄散、彌漫……
父親會很響亮地打一個噴嚏,摘下掛在牆壁上的鋤頭或犁,用磨石去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