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感悟

作者:孫柏昌

故土,可以靜靜地聽

今天清晨,我醒來的時候,朝陽已經抹紅了窗戶。

我做了一個很悠長的夢。

夢中,我一直在靜靜地聽——故土,故土的聲音。

那遙遠的聲音,複原了童年的故鄉。故鄉在熟稔的音樂裏漂浮。我在聲音裏描摩著故鄉的地圖。

許多年裏,故鄉仿佛中了上帝的咒語,人口始終維持700人以下。一個人死去了,就會有一個新生兒誕生;或者,一個新生兒出生,就會送走一個人歸於永恒的平靜。

故鄉,橫,前、中、後三條街道;豎,三條胡同。東西長約180米:一排17幢房子加三個胡同。南北,約60米,8幢房子、院落加三條橫街。

中間的橫街,是大街。每天清晨,最先喚醒故鄉的是牧牛人的木梆聲。鄉村裏經常響著的是兩種木梆聲。一種是牧人的,木梆要大一些,聲音沉悶、渾厚。另一種是賣豆腐的,木梆小,尖細、脆生。當牧人的梆聲在大街響起的時候,村落裏便呼應起一片騷動。家家戶戶的門吱吱呀呀地開了,牛們“哞”聲錯落著,街道、胡同裏便響起了細碎的牛的腳步聲。男人或女人便會挑著兩隻水桶,搖晃著清脆的咯吱聲,走向水井。一個人把桶放到井裏擺來擺去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人,便會吧嗒著煙袋,一縷藍色的煙霧在空氣中散漫開來。

風箱響了。屋頂升起一根根炊煙。

公雞打著鳴兒。母雞咯嗒著。隨著牛們的腳步,撲閃著翅膀,奪門而出。

狗吠聲此起彼伏。

樹林裏、天空中,會有鳥兒在唱歌。

村西、村北有兩條小河。北河常年有水。村西的小河是季節河,隻有夏天才有。拐尺一樣的堤墊上,自南向北,依次生長“者者奶”樹,一種多刺、枝杆龍須一樣屈折著,會結一種很甜的果實,好吃(我幾乎象征性走遍了祖國大地,卻從來沒有在異鄉見到過這樣的樹)。然後是綿槐,一種可以編織籃子、籮筐的灌木。最後便是那一帶蓊鬱的護河林裏,楊、槐、柳、皂角、麻柳、橡,許多種類的樹擁擠著,始終保持著祖上遺傳下來的原生狀態。飛跳在“者者奶”林子裏的,都是些身材很小的鳥。有綠色的,也有彩色的,嘰嘰喳喳,呢喃絮語。而護河林帶裏,有喜鵲、百靈、貓頭鷹、啄木鳥、鵪鶉、野雉什麼的,它們會在林帶裏演奏交響樂。至於,那一蓬蓬的綿槐棵子裏,隻會有棲落的蜻蜓或者飛起又落下的蚱蜢。它們在飛的時候,也是有聲音的。一種叫“沙得勁”的螞蚱,會在空中飛得很遠,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的記憶裏,也永恒著這樣一個聲音的清晨。

稍後,小河裏會響起綿長的捶衣聲。

小河,終年流淌著瘦瘦的一帶水,清淩,湧著鱗片般細碎的波光。偶爾會有小白鰱躍出水麵,把那水麵攪動出一個小小的漩渦。故鄉,在山腳下,小河是山泉彙成的,水清冽甘甜。童年的時候,我們在拾草的時候,經常喝山泉。村落東南的青石溝、正東的大溝底,都有一汪汪泉水。大溝底的山泉是從地下滲透出來的,泉眼會咕咕著一簇水泡。青石溝的山泉,是從石縫裏湧出來的,丁丁冬冬響著小鑼的聲音。一步三泉,那許許多多的山泉,在小河裏歡暢著。沙灘、小河,蓄滿了我們童年的歡笑。她幾乎總是那樣靜靜地流。偶爾會跳動起一簇浪花,不認真地去聽,就會淹沒在腳步踩在沙灘上的吱咕聲裏。隻有到了夏天,山洪暴發的時候,她才會變成一頭咆哮的獅子,渾濁的河水翻滾著巨浪,奔騰著,呼嘯著,翻卷著樹杆、枯枝、豬羊雞的屍體、西瓜、南瓜、地瓜秧子什麼的。洪水有時一直湧到村落裏,我家的門外。那呼嘯聲很淩厲,也很恐怖。

村西南半裏處,有一大一小的兩個灣。村裏人叫蛤蟆灣。奶奶告訴我,那裏麵有一個成了精的老鱉。老鱉每天都在那裏轉著漩渦,灣,愈來愈深。人一進去,就會被漩得沒了蹤影。每每走過那個蛤蟆灣,我都會心生恐懼。有時,那個大的蛤蟆灣確實會在神秘的旋轉著漩渦。灣裏蛤蟆也別樣的大,青色的,叫聲也比普通的青蛙響亮。在灣的鵝卵形的土沿的籠罩下,那叫聲愈發雄渾。我上初中的時候,蛤蟆灣是必經之路。我的頭發會乍起來。蛤蟆驀然一叫,我會驚慌地跑出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