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似水流年
很多年以後,在承乾宮金碧輝煌的大殿裏,無數人敬仰膜拜山呼娘娘千歲千千歲的禮讚中,我還是會想起和歐陽瑾初次相見時的模樣。
書上總是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而怎麼,才堪堪這樣一個回頭,似水流年就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我想我的人生,是在十八歲那一年,那個春風沉醉百花盛開的午後才有了故事。
我叫胭脂,朝中聲名顯赫的玉大人玉儒的女兒。家中奴仆成百,每在人前,他們總是叫我大小姐。“大小姐”,隻有我知道,這個高貴尊榮標誌著嬌生慣養的稱呼後麵的真實寓意。
將我一手帶大的奶娘總是教導逐漸長大的我:“胭脂,你離太太和小姐遠一些。”
我知道她恨我,我名義上的母親,曾經權傾朝野的宰相大人的獨生女。
她將我隔斷在下人們住的地方,盡量地減少我與自己父親相見的機會。盡管這樣,偶爾一見裏,那個現今紫袍蟒帶位高權重的男人,在凝望著我的時候,還是會有刹那的恍惚。由此不須奶娘地提醒,我也知道,我長得多麼像她,當年那個三尺白綾自縊的歌妓。
我已不記得她的樣子,說來也是,一個三歲的女童,如何在滄桑過盡之後的十五年,還能夠記得起自己生母的形象。
其實我也說不上有多恨他,我的父親。我隻是在他伸出雙手撫摸著我的頭發時,有些心酸。他選擇了這條路,金殿高中攀上宰相權貴家,卻又忘不了舊情。這樣的人,那麼的不值得同情。
妹妹玉容比我小一歲,和我不同,她是這個白玉為堂金做馬的繁華大家裏的寶貝。同受詩書教化,她是溫室裏開得嬌滴的玫瑰,我,就隻是一叢蓬蓬的野草。
得知三皇子要來府上做客的消息後,父親和母親比誰都忙得上心。不要說一小片灰塵,就是幾案上新插進骨瓷花瓶裏的時令鮮花都換了好幾樣。
奶娘說:“胭脂,三皇子將來可是要承繼大統的,皇上有意要立他為太子。”這就是豪門大戶的好處,一有什麼小道消息,就傳播得比瘟疫還快。
“奶娘,”我笑著賴在她身上撒嬌,“奶娘,你莫不是要我穿了這難看的紅裙子去迷倒三皇子吧,也奢望你的女兒將來是一國之母皇後娘娘。”
我厭惡紅色,每次看著母親將我的妹妹玉容打扮得紅豔豔嬌滴滴宛如一朵鮮花我就厭惡。或者說,其實我是嫉妒,嫉妒她可以享有雙親的疼愛和寵溺。
“胭脂,我的好小姐,”奶娘搬正了我,將紅色的裙裝套在我的身上,有混濁淚水浸濕眼眶地喃喃說:“你也是玉小姐啊,怎麼就不能做一國之母皇後娘娘。”
“奶娘,我不稀罕呢。”
奶娘歎著長氣帶上了門出去,留下我站在屋子裏,榻上一件緋紅宮衣。
奶娘永遠也不會明白,同樣是姓玉,同樣是玉家的小姐,外界傳說的如何傾國複傾城,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三皇子屬意的太子妃,將來的一國之母皇後娘娘。
二:白衣裳憑朱欄立
那個午後我其實是看見了尊貴清雅的三皇子的。我站在樓上,梨花如香雪般綴滿了樓頭,在奶娘布置的萬無一失的遮掩下,我看見母親恭謹地對三皇子說著感謝,說小女胭脂不幸偶感了一點風寒,實在是不能出來見客,愧對了三皇子的好意。
我看見妹妹一身大紅的錦衣,鮮豔宮裝下如一朵怒綻的牡丹,纖手頻撥,正琵琶反彈,驚豔一屋人的目光。
也包括他,三皇子歐陽瑾。
所謂的一見鍾情,莫過於此吧。玉容的目光整個下午都流連在三皇子的身上。
母親笑得眉眼皆開,誰不說她是個好母親呢,為了自己的女兒今後一生的榮耀和幸福,將一切都謀劃得恰到好處。
而為了瞧一瞧奶娘和下人們口中那個麵如冠玉英姿卓絕的三皇子歐陽瑾,我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我找不著地方出去了。
廳上賓客已散,隻餘了妹妹玉容和那尊貴的客人在細細私語,樓上小門卻被鎖住——怕是被人打攪吧。
到黃昏,到夜色初降,到夜幕深沉,到明月照上梨花落滿窗欞,剪剪東風惻惻清寒中,我總不能就這樣跳下樓去。
歌聲舞姿與溫存細語,在這樣燈紅酒暖的春夜,讓我無端的思念起了我的娘親。“說來也真是奇怪,胭脂小姐就是性子強,你們看她在府中可曾哭過一次。”在這明月花影無人知曉的地方,我抱著自己的肩膀無聲地笑。他們都說我從來不哭,奶娘也說:“胭脂,如果傷心了你就哭出來。”我笑著搖頭。“我這樣錦衣玉食的女子,又有什麼委屈和傷心呢。”
我總是不能明白,當我對著一輪皓月微笑著思念我的娘親時,那個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對我說著“白衣裳憑朱欄立”的男子,還有他手上伸出的手帕,這是一個什麼意思。
直到他的手帕揩上我的臉。我落淚了麼?我倉惶地驚跳開去,抖落滿身梨花。
“你是誰?”他的聲音這樣溫柔,曾經在樓下喚過我的妹妹玉容。
“我……”我一時忍住,不知該怎樣回答。
“是玉府上的使女?想家?想爹娘?”
我無聲的沉默在他看來是一種默認。
“誰把你鎖在了樓上?還是你自己粗心,想得忘記了?”他的手牽過來,午夜的細風裏有清露如霜,我的手上卻有溫暖如火灼。
也許出身顯貴的人,如他,自小就是率性而為,並不知道牽住一個女孩子的手意味著什麼。
“你一個下午就躲在這裏?還沒有吃晚飯?”眉眼清俊的人微笑著問。滿天月光,滿樓梨花,握著我手的男子,那摸樣宛如夢中天神。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何其尷尬。我的命中注定絕不會有什麼滔天的洪福,如果有,那也是玉容的。我在那些過早的滄桑與冷酷裏知道了這個事實,所以,從來不曾抱過什麼奢望。
也許是那掌中的溫暖太過讓人留戀,那男子的笑容太過寵溺溫存,我沒有掙脫,沒有拒絕,我竟然很想,拚將一生休,盡君今日歡。
那個時候,我怎麼可能承認,在我轉頭的一刹那,踏著滿地月光與滿樓梨花的他,說著白衣裳憑朱欄立的他,言笑晏晏,絮語溫柔,是我最初的心動和鍾情。
我是嫉妒玉容的,我恨著她的母親如蘭,所以,我想要毀掉她的幸福。
我看見十七歲的玉容那樣不加掩飾的傾心,我知道,哪怕沒有三皇子這樣顯赫尊榮的身份,純潔的玉容也會飛蛾撲火般地愛上他。
我笑著說:“是啊。沒有吃飯。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不知道我的娘親當年是如何的一笑傾城,讓如今功成名就的父親念念不忘。我隻是在午夜的月光裏,看到歐陽瑾滿心滿眼的驚豔與愛意。
母親曾經罵過我“狐狸精”,她說狐狸精生下的女兒,會好得到哪裏去。
彼時明月照滿樓頭,我就在心裏瀉恨似地想,我是狐狸精的女兒啊,這般如你所願,正在勾引你女兒的心上人。
“這樣啊。來。你閉上眼睛。”他在我耳畔低語,下一刻,驚覺自己是身在風裏,踏著溶溶月色,與他飛在風裏。
早就聽聞三皇子文武雙全,德才兼備,隻是這一身行雲流水輕功,這樣攬緊我的腰肢,讓人在他胸前睜開眼睛,也疑為是夢。
“我帶你去吃飯。”
三:拚將一生休,盡君今日歡
往後的無數歲月,無論怎樣地與他針鋒相對,被他厭煩見棄,那一晚如美夢中情形,依然每時每刻被我銘記。
遍尋皇城的每一處店鋪,隻有一家路邊攤上還有熱騰騰的湯麵。我想我是餓狠了,抓過他遞過來的筷子就大吃,甚至被燙到嘴巴噎到喉嚨也風卷殘雲,沒有一個女孩子該有的形象。
“你——”他笑得不能自抑,“你到底多長時間沒有吃飯啊,餓得這麼慘?”
如果我說,我曾經有過三天沒有吃過飯的經曆,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那樣的三天,我哭著求過母親,我說:“娘親。娘親。你給我好不好。求求你。給我那一碗麵……”她無聲地冷笑著,轉動著手上碩大的寶石戒指,蘭花指高高地翹起,將一碗麵,回身潑在廊外的風雨泥濘裏。那一年我六歲,和玉容在一起玩,因為沒有把玉容喜歡的玩具讓給她,害得玉容哭鬧著磕在石階上。奶娘終於等到父親回來,戰戰兢兢地告訴父親。那個懦弱的男人,在房間裏看到餓得昏迷過去的我,他隻是說:“我也不吃飯,就和胭脂一起吧,你想怎樣就怎樣。”
想來是在那三天裏,我已經哭光了所有的眼淚,也終於明白,妹妹玉容的娘親,始終不是我的娘親。那後來父親開始疏遠我,不再疼我寵我,我,也就被趕著去到下人房中,平安而溫飽地活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和麵前這人初初相見,他卻總是能夠勾起我太多心酸回憶。我笑笑,熱湯燙得我眼底潮濕,我端起碗,讓水珠滴進湯裏。
他卻拉了我的手:“你看你看,再餓也不能這樣啊,多髒。”手指輕輕撫過去,卻是一粒蔥花,粘在臉上。
月已西斜,擺攤老伯也要回家了,老伯手中那盞紅彤彤燈籠,照上他的臉,那樣真切,眉眼清晰,又那樣模糊,終究不是我生命中一生靜好,相對脈脈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