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山村包裹得溫柔而靜謐，不時有涼風襲來，搖著湖畔的翠竹，發出細碎的輕響。村莊裏的人早就安睡了，村口的大槐樹下，那書生還在用功。
我聽不見他在吟哦什麼，清風不解語，林木的喧囂中混淆了他的清冽聲音。
螢火蟲在荷葉間飛來飛去，偶爾有調皮的小魚，“噌”地一下擦過我的身體，水流緩緩地在水麵下淌過，繁星倒映在湖裏，夜色溫柔。我蜷縮著身體，在夜色中打盹，心一直微微地跳，像想著什麼不確定的東西，睡不著。
是哪家的那條大黃狗，“汪汪汪”地打破了夜的沉靜。我抬起頭，聽見那扇木門發出“吱呀”一聲的脆響，他推了門，揉著許是酸脹的眼睛，走了出來。
夜色沉靜，風掠起他的衣袍，負手而立的人，星光下遠望過去竟有種清俊出塵的意味。
鄉人多數粗鄙，如何喜歡也不過漠然看一眼，不會像他，用那樣癡纏的目光望我。
我確定我還是睡不著，今天會否是個特別的日子呢，我漫長的記憶裏不曾有過關於今天遇見的伏筆和預兆。幾百年的修行裏日日循規蹈矩地做著早課晚課，記載我的前世今生的泛黃書卷裏，我隻是一株紅蓮，隻是偶感了天地靈氣的花妖。
他們說，芙蓉，你靜心修行吧，還有十年，也可以身種瑤池，仙界裏壽與天齊，美麗萬方。
世人說什麼隻羨鴛鴦不羨仙，他們知道神仙是怎麼的好嗎？我的法力低微，卻也可以棲在一朵遊移的雲上遠遠瞧一眼南天門裏的生活。他們優遊自在，像天上最飄逸的雲一樣灑脫隨性。我也曾望見過瑤池裏的白蓮，她們冰清玉潔，那樣的端莊高貴，凜然不可侵犯。
我看到過浮在水邊的鴛鴦，春回大地，堤岸沙暖，那樣相偎相依的水鳥，在才冒出的嫩荷邊追逐嬉戲。家隻是那樣一方小小的巢穴，生命，也不過短短的數載，我看不出它們的幸福，甜蜜與美好。隻是，我會偶爾看著它們在水草的涼蔭裏為對方互啄羽毛，會看到它或它先離去，它或它婉轉哀鳴地追隨而去時，我的蓮心裏，會有微微的悵然和苦。
我平靜的生活著，人世的年月用於我的身上，算起來實在太過漫長。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夏日，風在林間輕輕穿梭，朝陽還被擋在山的那邊，滿天的霞彩卻映紅了我初綻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沉寂了一冬，在經曆過溫暖清新的春季後，今天，我特別想要綻放自己壓抑太久的內心。
山穀裏的蜜蜂成群地飛來，它們用嗡嗡的低語在我耳邊不停地絮念。我看見水中的倒影，我看見我緩緩綻放的容顏，我看見我經過漫長永遠修行後絕世的美麗和醉人風姿。
有時候，我會看著提籃而過從山道上走遠的村婦，我會無端地想，如果我是個凡人，我會生得什麼模樣，會為誰在烈日下崎嶇在山道上給一個什麼人送飯。
那是幾百年不曾動過的念頭，修行最忌心浮氣躁，有心魔，還能怎樣心靜如水呢。
湖底暗湧著一股潛流，我在晨曦的風裏搖晃了一下，朝露滾過我嬌嫩的花蕊，我念著清心咒，仿佛有什麼強大的東西，會令我始料不及的陷落。我恐懼，又有著說不清的期待。
妖是有感應的。
那隻百靈停在樹枝上歡樂地唱，蝴蝶帶著初升的晨光在草叢裏飛舞，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我熟悉這裏就如同熟悉我自己，可是我分明感應到什麼。
風裏回頭，我看見他。石橋上翩翩而來的人，初夏的清風裏白衣飄飄。我不是沒有見過美的人。幾百年裏，我不是沒有見過富貴滿身才氣逼人清俊瀟灑的人。
可是，那一刻，即便是在這荒僻寧靜的小山村的早晨，我還是聽見我的心裏有一聲細不可聞的聲響。
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呢。遙遠歲月混沌未開的盡頭，似曾相識卻無以名狀的那個影子。我是如此驚慌失措地看著麵前這個人，這個朝陽中微眯起雙眼的清秀男子。
我仿佛燒灼起來的臉如同火焰，在水麵上，我看見一朵芙蓉，緋紅的花瓣亮過了天上最明豔的朝霞。
我會從一朵最平凡的紅蓮長成最嬌豔的芙蓉。天上的神明指點過我，說隻要潛心修煉，你會在最後一個十年，會擁有天地萬物都不能匹敵的芳華和美好。
他如同一抹微雲亭亭地立在那裏，適應光線後的雙眸微張，好似不能相信地看著我。我聽見他歎息了一聲，又歎息了一聲，我不懂得，為何我今日初見，就已像隔著幾百年，我就與他的溫潤白衣會過麵。那清冽低沉的歎息，我確定我熟悉，我確定我早就有過記憶。
“原來，你在這裏……怎麼可能，你在這裏……”
他喃喃地絮絮低語，人類的語言多麼有趣，不過隔著淺淺的幾步水路，他卻不能過來。翻來覆去地念著我聽不懂的幾句。
我早就在這裏。
我隻是一朵紅蓮，天上的神明宣告給過我我的前世今生，我隻是靜默地停在水邊的一株紅蓮，天長地久，妄想修仙。
他提了一盞燈籠，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略帶疲憊的臉，無邊的夜色裏，山野的微風吹來，晃動著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修長，他高擎了燈火照著湖邊沉睡的世界，夜色裏的飛蛾，一霎時“撲簌簌”地盡往那燈上撞去。
不用感應，我知道他在看我。
火光下那雙清澈寧靜的眸子，映著我合攏的芙蓉色，不知怎麼，讓我覺得溫暖和恬靜。
好像那幾百年的長，又好像不過一轉眼的那樣短，他的身影，溫柔夜色裏悵然遠去，我不懂得的寂寞和孤單。
妖有感應，對於人類的情感，又如何看得清晰和透徹呢。
奇異又強烈的感覺漲滿了我的心。
幾百年來，我冷眼看著麵前的一切，卻無法參透他初見我時糾纏的眼神，他夜色裏寂寥轉身的落寞背影，讓我有了躍躍欲試的衝動。
我是妖，我可以幻化成人形，我會是什麼樣子呢。晨曦微露，我從蓮葉上緩緩走過，拖著粉色的衣裙，就著湖水打量我的容貌。
青青的發，粉粉的衣，水麵上的那個人，芙蓉如麵，我輕笑，我本是芙蓉啊。
草地輕柔，花兒香軟，百靈鳥依然在樹枝上歌唱，我躺在那裏，如最普通，最平凡，最柔弱最楚楚可憐的凡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