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我們進了同個學校的火箭班,全市的尖子生雲集地,我對自己發育到半途的身體既好奇又厭棄,不時還會思考“人生是怎麼回事”這類假大空問題,上課上到一半,思緒自行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轉了不曉得多少裏地收回來,才發現根本什麼都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發呆是青春期學會的頭等事。
而沈思博仿佛是突然之間,受到女生青睞,緋聞乍逢春日似的,那叫一個次第開放,層出不窮。
我開頭根本沒意識到,直到某天下午,我因為下堂課的作業沒寫完,體育課請了假在教室裏玩命趕,後排有兩個同班女生在嘀嘀咕咕:
“……你說白嘉嘉和沈思博?”
另一個沒出聲,估計是點頭了,前者接著問:
“沈思博不是和一班的李黎嗎?”
“誰知道。是李黎喜歡沈思博吧?”
“……”
下午三點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反射在課桌上,有些刺眼,我咬著筆頭,一題也做不下去了。沒看出來沈思博,你挺紅的啊。以前怎麼沒發現呢,沈伯伯明明對我說,小凝,我家這個兒子除了你,跟別的女孩都不說話的,這以後怎麼辦呢,要不你就當我兒媳婦吧。
我莫名產生點兒上當受騙的感覺,無處發泄,一回頭衝兩個小八婆吼:“聲音能不能小點兒?無不無聊?”
我那時候是班副,大小算個幹部,她們被我根正苗紅的樣子給唬著了,一時還口不能,我轉身繼續做作業,同時心裏憤憤地想,沈思博,你看我等等告訴你爸。
想是這麼想,我也沒太在意,不曾料到的是,傳聞入耳一次,下一回就輕車熟路摸過來,我在教室,在學校走廊,它們像春季的飛絮無處不在,甚至在女廁所有人隔著擋板要和我“談一談沈思博的問題”。
我哭笑不得,擰開龍頭洗手,女孩跟在我身後:
“聽說你每天和沈思博一道回家,你們什麼關係?”
我幹脆說:“我不認識他。”
“真的?”對方狐疑地問:“你不騙我?”
“沈思博有什麼好的?”我簡直氣急敗壞,耐心被她逼到窮途末路:“你們腦子一個個都壞掉了!”
她反而釋然,笑起來:“你說的啊,你不喜歡他。”
這個叫趙多的小女流氓幾年以後我遇到,已經是彪悍的商界新秀,她在席間推杯換盞時對我說,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我就看透你了莊凝,個虛頭八腦的家夥,都喜歡的要死了,還裝。來來來,把這杯幹了,謝謝我沒搶成你的沈思博。是啊是啊,你的沈思博。
那天放學時我在校門口看見沈思博和她說話,後者的手輕輕搭在他車把手上,長發垂下來,肩膀到一截雪白的胳膊都遮沒在其中。那年頭離子燙還不流行,大多數女生一散發就是個毛躁躁的瘋丫頭,哪能做到這麼服帖這麼黑亮,豔鬼一樣。
我目不斜視,慢悠悠踩著車過去,沈思博在我身後咳一聲,我正要停下來等他,就聽見她聲音揚起來:
“哎,思博!”
我一蹬踏板,自行車立刻迅捷地衝了出去,我一邊使勁一邊自顧憤然,認識他這麼久,我都沒這麼叫過他,她怎麼張開了口的?還要不要臉了?
過了幾分鍾沈思博趕上來,白皙的麵容上,薄薄一層汗:“你跑什麼?”
他那時正在變聲期,音色有點啞,為了掩飾通常會低一點講話,聽上去就特別溫柔。我偏一偏頭,看他在夕陽下的側臉。
認識他那麼多年,我對他長得是不是好看完全沒有概念,此刻才發現,原來他是這麼漂亮的男孩子,難怪不聲不響的,流言就不請自來——緋聞這種東西,哪肯光顧顏色平淡一點的青春呢,它們是那樣靈敏和勢利的蝴蝶。彼時漫天霞色,聽著自行車車軸轉動時輕微的哢哢聲,我頭一次感到悵然。
沈思博察覺到,問我,莊凝,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回答,因為想到他可能不止對我這樣,驀然間就悲從中來,風迎麵吹過我才發現眼睛裏竟然有淚水,伸手揉一揉,我說,沒事啊。
後來我關於這段感情的回憶,一直據此斷章,此前是懵然的,卻是安心的,如靜水自流般舒暢隨意,然而這樣五月的晴天,半空裏突然閃了電,大白四野,於是它開始自危,開始敏感,而後開始百般揣測,開始患得患失。
男人在新宿附近遇見他的百分百女孩,她不是十分漂亮,甚至沒什麼特別,但他希望和她搭訕,並講給她聽一段往事,有關一對百分百戀人的相遇和錯失,他們因為命運以及年少的無知擦肩而過之後,這世上隻剩百分之七十五或八十五的戀愛,雖然也很動人,不過再也不得圓滿。
有天下午我們在一起看書學習,累了就開始聊天,我對沈思博講完這個故事,他看著我說:“沒了?”
“沒了,不感動嗎?”
他搖搖頭,我問他:
“那你遇上過這樣的女孩沒有?”
他認認真真想了想:“暫時沒有,沒那感覺。”
我有點失望,想不到別的話可以回答,飛快的接道:“我也是。”
又過了一會兒,沈思博已經重新埋頭作業,我碰碰他:“我聽說,普通人的愛情模式一般分成四種,青梅竹馬,患難之交,媒妁之言以及萍水相逢。”
“嗯?”他頭也不抬,在稿紙上行雲流水般列出一串公式。
“你最向往哪一種?”
他停住筆,思考了兩秒:“青梅竹馬吧。”
“哎?”我其實對這個答案太滿意了:“沒想到你這麼夢幻。”
“因為可遇不可求。”他很認真地回答:“而且一生隻有童年一次機會。”
然後他問:“你呢?”
我眼睛看到別的地方:“呃……就算,萍水相逢好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喜歡說這種小小的謊。我那時候隻想到,我如果講,我完全跟你一樣,未免太缺神秘和曲折。我是希望他覺得,眼前這個異性,難以捉摸。
“對了。”沈思博突然有點興奮起來:“我前兩天看到一句話,和你的……”
他媽這時候把門推開一點:“思博,小凝過來學習的,你別盡跟她聊天。”
我們倆老實了。沈思博快速在紙上寫下兩行字,等他媽離開了,我湊過去看。
他的字跟他這個人,屬於背道而馳的漂亮,在一堆SINCOS中間,一個一個蒼勁又張揚:
“這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臉上發燒,我抬頭正看見他笑容,柔和明亮:“你的萍水相逢。”
我把臉埋在臂彎裏,不看他,問:“那沈思博,你和白嘉嘉算不算?李黎呢?趙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