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博把頭轉開去,非常無奈的樣子:“我連話都沒怎麼跟她們說過,別人傳就算了,你怎麼也跟著湊熱鬧?”
我怔了一下,他說,“別人”就算了,別人,而我不是。這句話像一把光潤的木梳,把心裏的那些小糾結,暫時的,一點點梳理熨帖。
他就是這樣,對誰都溫柔細致,感情卻還沒有開竅的沈思博,我先發現自己喜歡上,就得耐心的等。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我數理化成績很好,尤其是化學,別人頭疼的推斷題我做起來玩兒一樣,但沈思博選了文科。我翻一翻平時很少看的政治曆史,跟自己說,這有什麼難的,上吧。
班主任拿著誌願表看著我,匪夷所思的表情,莊凝,你是不是填錯了?
過了幾個月我媽才發現我在家裏背隋朝運河和“迷惘的一代”,她問,小凝,你們會考不是考完了嗎?
電影裏也有長者說,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不過是但盡人事,來成全我自己。
課業逐漸繁重,前途生死未卜,意誌理屈詞窮時,偶爾臆想會有個人帶我走。沈思博坐在我右手前兩排的位置,我抬頭看他的背影,躁動的一顆心逐漸就安寧下來。來日方長,我不著急,也不能夠想象,我們會愛上彼此以外的什麼人。
漫長而危險的青春期,無人監管,一步就天差地遠,所幸的是我扛了過來。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我和沈思博坐在L大校門外一間叫做“佳緣小棧”的小餐廳裏,剛從高三這個苦海裏掙紮出來,傳說中的高校生活剛剛抽出第一縷柔嫩的新芽,清香盈鼻,彼此都很放鬆而愉快——雖然就在剛剛,我被新室友亂放的方凳絆了一跤。
沈思博在對麵,用壺中的熱茶幫我把碗筷燙一燙:“腿還疼嗎?”
“沒事兒。”
“明天就得開始軍訓,你怎麼辦,要不要請假?”
“我好著呢,不信咱倆去操場跑幾圈?”
我從小受勵誌教育,做人要堅強自立,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對著自己喜歡的人,當然要表現更優,讓他挑不出毛病。
他笑起來,往後靠在椅背上:“我怎麼能幹這種勝之不武的事兒呢?回頭莊叔叔說我欺負你。”
“他哪有那個工夫,我都見不著他。”
沈思博笑笑,就把話題轉開:“你室友都來齊了?”
“我見著一個,小美女,改天介紹給你?”
“你說的啊。”他莞爾,黑亮的眼睛裏,溫和又漫不經心。
“哎,長的可漂亮了。”和他在一起我就有一雙特別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把誘惑的一切可能性指給他,隻等著看他這一點不當真。
他這回幹脆裝沒聽見,對我的無聊不予理會:“你這麼大了還摔倒,平衡能力不行,以後千萬不能讓你學開車。”
我覺得他最末了一句的講法,怎麼有點兒像在跟我規劃將來,有點兒小竊喜,又有點兒小慌張,轉開臉,佯裝去看窗外的風景。
秋日暖陽鍍在窗邊沿,我隔著明淨的玻璃往外張望,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路邊爭執,遠遠看去也能看出都是非常漂亮的人,男的轉身要走,女孩猛然從身後抱住他的腰,男人稍稍一頓,就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心裏想,這是浪漫的大學生涯,隨便拎一個場景出來,就是事關愛情的纏綿或別離。
菜一個一個被端上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還湊合。大學附近的小餐館,尤其是環境好一點的,隻要不是下作到一碗土豆絲要你三十塊,基本都混的下去,而且還混的不錯,大學生的錢比十一月的熟果子還要好到手。
等吃到差不多,沈思博示意服務小妹過來結賬,我把錢包掏出來:“我來我來。”
我所看過的小說無一例外地告訴我,自強自立的女人,要視金錢為塵土,初次見麵也好,相識已久也好,都千萬不要占男人的小便宜,對方才會認為你不同,才會愛你。
“你怎麼又這樣?”沈思博伸手擋住我,擰著眉頭:“說好我請。”
他的手掌有力,我往外推,一邊笑:“沒關係,下次你來好了。”
沈思博沒理我,把鈔票遞給小妹,我搶回來把自己的塞過去。一轉頭看見他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我沒察覺自己這樣有什麼過分不妥,而一旁已經有人在往我們這邊看,沈思博終於放棄與我爭搶,一直等服務員走開了,才平平淡淡地說:“莊凝,跟我你犯得上這樣客氣嗎?”
可惜我那個時候,並不懂得體恤男孩子在這個情境下的難堪,更不明白沈思博這樣的話,是在表達他隱忍的不愉快,反而覺得自己的舉動特別值得欣賞,簡愛也要站出來為我唱首讚美詩。
其實很多年以後想一想,那根本與自尊無涉,不過是我一顆年輕的心,正巧有那麼多驕傲、敏感和表現欲無處安放。人家的理論是天鵝絨,到我這裏成了刺荊。
我回去的時候發現謝端在寢室裏啃麵包,坐在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從她身邊走過,看了她一眼,才發現這個女孩子吃東西的表情特別專注,看著手裏的食物,一邊慢慢的咀嚼,吞咽,像一隻滿足的、不急不慢的小鬆鼠。
“你就吃這個?”我隨口問一句。
她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噎住了,臉漲的通紅,我趕緊倒水遞給她,同時心裏想,她是不是用腦子消化東西的?怎麼跟她說句話也能弄成這樣。
“小心燙。”我提醒她。
謝端喝了兩口水,臉色逐漸平緩,眼睛卻紅起來。這個情況讓我很有些尷尬,一向我都認為哭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他人如果不小心撞上,就要像舊式君子見著良家婦女手腕以上的肌膚那樣,含蓄而自覺的避退三舍,把對方不小心走光的脆弱當名節保管。
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深呼吸,然後沒話找話:“你就是本市人?”
“對,你家呢?很遠?”
“不,不遠,溧城。”
“哦,溧城啊。”我說:“我知道的。”
謝端嘿嘿一笑,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我長這麼大,都沒怎麼離開過那兒,可沒見過世麵了。”
她挨得很近,我看著她交頭接耳又心無城府的小模樣。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非常靚麗的一個姑娘,鬈發,腿很長,嗓子很亮:“喲,都來啦?我上午跟這兒還扔棍子打不著人呢!”
她這個開場白可夠風格化的,典型自來水它胞妹,自來熟。我衝她笑笑,反正一個寢室的,總會知道她名字,不著急問。
果然她大咧咧地在我們對麵坐下來:“我姓曾,曾小白,經院市場營銷係。”
然後她把兩張名片遞過來,燙金的字,婉轉的花葉在白底上暗暗起伏,“資深客戶經理”一行下,是她的芳名與BP機號碼,我捏著它看了一眼,心裏想,這人是學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