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春斷代史(一) (2 / 2)

他在紀委這麼多年,稍微斂容神情就特別懾人,話也不多,但跟蓋中蓋似的,一句頂人家五句。他接著問我:“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就那樣吧,怎麼了?”

“怎麼了。”媽憤憤地往我碗裏夾一塊排骨:“人瘦毛長的,還問怎麼了。”

我哭笑不得,我媽一向詞彙特豐富,還特別形象。

“哪有這麼誇張。”

“你媽說的對。”我爸看著我,說:“不管發生什麼,要愛惜自己。”

我筷子杵在米飯裏,也不知道作何反應。我其實不太習慣他們這麼樣的,從生活細節上予以關注。

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以前他們是不太愛管我的,我爸在紀委我媽在婦聯,一天到晚接不完的調查做不完的主。我小時候感覺除了學習,我爸對我最關心的就是打針時哭不哭,一哭他就訓我,不堅強。

我頭次來例假的時候,我媽正在某鄉村隨單位展開如火如荼的婦女教育,回來嗓子都失聲了,根本沒空多囉嗦。

我那會兒已經具備一定的理論水平,沒讓誰知道,自己買了衛生巾墊上,結果由於缺乏經驗,第二天穿了一條小白裙子去上學,到了放學根本沒辦法站起來了,後來還是沈思博把他的外套借給我係腰上,才算沒有讓往來師長及校友目睹血光。

那天我小腹疼的很厲害,回去拿鑰匙一開門,家裏空空蕩蕩,一股穿堂風刮過來,我眼淚就下來了。

沈思博看我那個樣子,也沒多說,把我帶回他家,給我倒了杯熱水,接下來我還記得就是,他家當時保姆炒的蛋炒飯,不知怎麼能美味到那個地步。

我媽消停了片刻,到底還是有點意猶未盡,爸吃完推開碗筷去客廳看電視,她接上回接著評:

“我跟你說小凝,你離婚我沒法管,但這個事你要反思。”

“好啊。”我說:“我改天寫千字思想彙報交給您。”

“別跟我貧,我不知道你?”她嗤之以鼻:“跟齊享結婚,你根本當年從動機上就不對,就是個錯誤。”

“媽,您這話說的。別人聽見要怎麼想你女兒?什麼叫動機不對?我謀財害命了?”

她一時啞然,起身收拾,隔了幾秒說:“算了我這不是,在家裏跟你聊聊嗎?老公你不滿意能不要,你媽我再囉嗦你也得認了。”

她都這樣講了,我也不能告訴她——是,當年我動機不純,齊享也沒見得純到哪兒去,我問他你為什麼選擇我呢?他回答我說,很簡單,因為你長的像我前女友。

他的前女友,那個叫江苓的女人。他扔掉戒指那一天,我親耳聽見,她就在電話的那一端等待,而在此之前,興許他早已等她許多年。

吃完飯我陪我爸看新聞,奧運聖火正一路傳遞到德國,遭到阻撓和騷亂。

回屋上網,論壇有人發帖,默克爾私下接見某宗教領袖。

我一邊瀏覽,默默地想,是不是曾經喜歡過的,到頭來就一定要讓你這麼失望?

昨天沒睡好,給沈思博發完郵件我就躺下了,為防止失眠還吞了一片安眠葯。

有打樁機的轟鳴從遠處傳過來,因隔了相當長的距離,音量很輕微,把平時那種非人間的寂靜驅趕開,我反而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聽見有人“邦邦邦”在外頭敲門,遠遠近近有慌張的嘈亂,拖鞋底子“啪嗒啪嗒”踏在過道上的聲響,人聲開始沸騰。接著燈光“嘩”一下亮起來,許多條嗓子在我耳邊吼:“查房!查房!”

我相當惶恐,試圖起身,卻似乎被十二道繩索牢牢捆縛,絲毫不得動彈。

然後謝端的麵容出現,像從幽暗的水底,慢慢浮上來的一道光。奇怪的是我看著她,卻逐漸平靜下來,仿佛回到多年之前,L大28棟,313宿舍門口,我握住行李箱把手拖它到身前,一邊推開那扇清漆味未散的門。

她那一時刻就坐在窗前,手捧一本菲爾丁的《阿米莉亞》,清透的白陽光落在她小小的肩上。這個畫麵,如同秋日的私語當中,靜下來的小小一段過場。

聽見聲響,抬頭,這女孩眼神裏有兩秒鍾的迷茫。但接著,她對我微微一笑:

“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