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春斷代史(一) (1 / 2)

眼下對方拎著三兩個塑料袋,看樣子剛從超市歸來,我從她手裏接過:“我給您送回去吧。”

“麻煩你啊。”她也沒有推辭,一麵走一麵跟我嘮嗑:“剛從外頭回來?”

“哎。”

“吃飯了沒有?”

“還沒顧上。”

“你這個孩子,從小做什麼都努力,這麼廢寢忘食的。”她很慈祥地笑,如多年前那樣:“那時候我們就說,小凝以後,肯定有出息。”

我離婚離的廢寢忘食?講出來真是笑談。

“……我到現在還記得,你來找思博做作業,抱著你的小書包,特別有禮貌地在門口叫我一聲阿姨……

是的,然後我脫掉鞋子,推開沈思博臥室的門,那是個窗麵西開的房間,每到晴天黃昏,就有大團金黃的夕陽光湧進來,它們被抽掉熾烈的筋骨,軟洋洋地鋪開來,像趁在天黑之前,不緊不慢的一場小偷歡。

沈思博那時候就坐在窗前,看書或是寫作業,聽我推門的聲音,他頭也不用回,伸手拉開一把椅子,我就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以及,四年前在那個房間——我全身赤裸,隻披了一件外衣,長袖像死掉的蛇,胡亂的耷拉下來。所有的血液都衝到臉上,我一耳光揮過去。

沈思博清秀的臉龐上,紅痕慢慢泛起,他站在那裏,說:“對不起,莊凝。”

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熱辣的憤怒隨之褪去,冰冷的悲哀逆流進四肢百骸。這麼多年入骨入髓,一直不曾消退——我後背像有一道小電流一直竄下來,挺直身體,輕輕咳了一聲。

眼前的沈伯母兀自搖搖頭:“時間多快呀,轉眼你們都這麼大了。”

沈家小院前,她拿了鑰匙開門,一邊說:“你沈伯伯剛回來,也好些年沒見你了,進來坐坐吧。”

“哦,不了阿姨,下次吧。”我盡量像個在長輩麵前,一味心無城府的小女孩那麼笑:“我趕著回去下碗麵,餓的不行了。”

她也就沒有多挽留,我轉身走了兩步,她在後頭叫我一聲:“哎,小凝。”

我回頭,她從郵包裏抽出一張明信片遞過來,笑:“你的,怎麼忘了?”

我把明信片叼在嘴裏打開門,爸媽這個時候在單位裏發揮餘熱,家裏頭靜的仿佛午後陽光下老年人的表情。牆上的貓頭鷹掛鍾向我投來祟頭祟腦的一瞥。

換鞋,散掉頭發,去廚房燒水,開冰箱找掛麵,一路穿行過櫥櫃,我在玻璃裏看見自己活像麵目上被定了道符的女鬼。

頓了頓,我對著自己笑起來,一麵把卡片拿到手裏,回房間坐下來看。畫麵上是平緩而暗淡的運河及古建築,這靜態的景有一份不動聲色的風度,客觀的,無涉悲歡。

翻過來,是我熟悉同時久違的字體,除開題頭和落款,隻有一行字:

“已抵達,一切順利,希望保持聯係。”

我看了兩遍,拉開抽屜扔進去。

“你當時結婚的時候,我說什麼?男的長成齊享那樣,你看不住的,你看看現在。”晚飯時分我媽在飯桌上,開始近一段時間的老生常談。

她從來這樣,不惜翻來倒去講囫圇話,總之要說服你為止。這麼多年的職業習慣。

“你女兒我長的也沒缺哪兒。”我回答她,雖然答了跟沒答一樣。

“男的跟女的能一樣嗎?這種事我見得少嗎?女人結婚以後……”

“好了,媽,吃飯能不能不講這個?”

“能不講嗎?你都不知道,我出去散步,人家一問,你女兒怎麼樣?你讓我怎麼說?說,離婚啦!”我媽表情活像來上訪的:“你還沒生呢,你媽我就在婦聯幹,這二十多年幹下來,臨了了你的婚姻都調解不好,明天我就去打退休申請,以後再也別丟這個人了!”

她越說越心煩,舀湯舀到半途,“嘩”把勺往盆裏一扔。我倒回十年,遇到這種光景,要被嚇得氣都喘不勻。但此刻我隻平平靜靜吃一口我的飯:“那您就退了吧,讓位給年輕一代。”

“你們一代?”她嗤之以鼻:“輕率,任性,沒有責任感。”

我還沒接話,我爸抬起頭,皺著眉:“吃飯就吃飯,講這些事後諸葛亮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