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那隻不屬於他的窩窩頭,並不因為其屬性問題而改變口味。許多年過後再回憶起來,司徒效達依然認為那個窩窩頭很香。窩窩頭還是白天吃過的窩窩頭,奇怪的是,夜問縮在被窩裏吃竟別有風味,不像山芋幹麵的,倒像栗子麵的,一口口嚼碎後,不用咽便自動順著喉管往下滑。這感覺真不可思議,粗糙的窩窩頭竟會主動地滑,釋放後說給方碧薇聽,方碧薇咋也不信。

第二天一早,老江發現窩窩頭不見了,開始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同屋的8個人。老江也是知識分子,不會罵人,可老江的眼光很毒,能把人的臉上看出洞。老江逐個打量過一屋子人後,認定偷他窩窩頭的是曆史反革命犯老季。老季曾在抬死人的時候扒過死者的衣服,老江就認準是老季偷的。

老江有氣無力地說:

“老……老都老了,總是要死的,就得講點人……人格、道德了。你得知道,你偷的不是一個窩窩頭,是在偷人的性命!你是在殺人!殺人呀!”

這話給司徒效達的震撼是巨大的,像雷一樣,把他炸醒了,他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老江麵前。他不知道自己咋變成這麼下作的人?咋會被改造成這種樣子?可當著老江的麵卻沒敢承認,一個人的人格既已喪失,就會變得怯懦、虛偽。老江說話時,司徒效達一聲不吭縮在牆角,靜觀事態的發展,心裏緊張極了。

好在老江是寬宏大量的,把要說的話說完後,也沒再追究。

也就是從那日開始,老江對人們最後的一點信心喪失了,一日三餐的老習慣終於打破,再不留一點窩窩頭過夜。司徒效達因此痛悔不已,覺得自己該對老江信念的喪失承擔全部責任。

是方碧薇救了他。在肉體和精神都瀕臨死亡的時刻,方碧薇給他寄來了救命的包裹,包裹裏裝著方碧薇和孩子從牙縫裏省出來的5斤炒麵。

司徒效達用小牙缸把炒麵分成8份,給了同屋人每人一份。這舉動幾乎是悲壯的,老江和老季都感動得哭了,都說他是好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曾偷過人家的性命,曾那麼可恥地墮落過。

老江問他:

“你為啥要這樣幹?現在誰活得都不易。”

司徒效達說:

“你別問了,我這麼做不是為你們,是為自己!”

說這話時,司徒效達就暗暗下決心,從今以後,他要好好做人,做一個有人格的人,哪怕餓死,也決不讓自己的人格再次蒙羞……

後來的情況慢慢好起來,夥食定量增加了,一日三餐恢複了,他也從生產隊調到食堂燒飯、送飯。他的人格沒再墮落過,直到被釋放都沒再墮落。為此,他感謝方碧薇和那5斤炒麵,也感謝老江那番震動他靈魂的話。

自然還有信仰問題。信仰問題是擺不脫的。

回顧自己一生時,司徒效達總要記起他在勞改農場為信仰問題遭受過的痛苦。在那個漫長的傍晚,在他躺在那片鹽堿地上的時候,他就想到過上帝,如果不是因為自慚形穢,不是怕上帝的天堂不接受他,他是完全有可能追隨上帝的。

他怎麼會信仰上帝呢?他從大學時代就追求進步,追求真理,麵對國民黨的高壓水龍頭,他和方碧薇手挽手走在遊行隊伍裏,在南京總統府門前的國府路,打校旗的黨員學生被水柱噴倒了,他從水淋淋的地上撿起旗,高高舉著,那不僅是麵校旗,也是麵信仰的旗……

在勞改農場沒有信仰的旗,有的隻是勞役和槍口,槍口下的人很難和持槍看押他的人產生共鳴,你想產生共鳴人家也不相信。你是專政對象,人家卻以信仰的名義在專你的政,你說你在槍口下還要捍衛人家的信仰,人家怎能相信呢?

這痛苦的時刻,又一個人出現在司徒效達麵前了,就仿佛命運故意安排的,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人是個年輕的托派分子,叫朱大可,是1952年被捕的,被捕時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隻18歲。司徒效達記得,他見到朱大可是1962年,這一年朱大可不過28歲,但看起來卻像有40多了。28歲的朱大可已被判了無期徒刑,囚號2578,在農場時不能和其他犯人接觸,看押也是極嚴的。和朱大可一起押到農場來的,還有十幾個人,據說也是托派,有些人歲數已很大了。

司徒效達得以和朱大可接觸,是因為他在食堂,每天要給這些托派送飯。托派們不知是為什麼押來的,押來後都關在水泥房裏,不參加強製勞動,大約兩個月後又一起被送走了,送到了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

在為他們送飯的兩個月裏,司徒效達注意到了一個反常的現象:這些托派都自稱信仰馬克思列寧主義,許多人手裏都有馬克思列寧的書,那個朱大可的書最多,至少也有幾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