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有一次,司徒效達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遂不顧管理人員的嚴厲規定,找機會和朱大可悄悄談了起來,問他在這裏還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到底為什麼:

朱大可說:

“為信仰。因為我信仰馬克思列寧主義。”

司徒效達很奇怪:

“你們這些反革命也信仰馬克思列寧主義?”

朱大可搖搖頭:

“不,不對,我們是托派。卻不是反革命!”

司徒效達不相信:

“你們是反革命,這人人都知道;不是反革命,會判你無期麼?”

朱大可說:

“你的邏輯太簡單了,我隻怕和你一時說不明白。”

司徒效達道:

“這世界上沒有說不明白的事,你隻要說,我就會明白。”

朱大可想了想,和司徒效達說了——從自己的身世說起:他是浙江溫州人,溫州是托派的大本營。上高中時他就看了一本托派組織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小冊子,在那小冊子的影響下。投身托派領導的學潮。隨著形勢的發展,中國共產黨取得了全國政權,托派組織決定創辦一個刊物,堅持地下鬥爭,他就偷了家中的10根金條,和一幫年輕的托派同學辦了個題為《新方向》的政治雜誌。溫州解放後一個月,上麵下令撤退,他又和8個托派學生一起到了上海,其後在上海被捕。被捕時,他和一個托派女同學已戀愛同居了,而且還使女同學懷了孕,女同學後來也被判了無期,孩子生下來後,就被獄方送進了社會福利院……

朱大可在向司徒效達講述這一切時,表情極為平靜,就像在述說別人的一件不相幹的事似的。

最後,朱大可說:

“這都是因為信仰,如果是反革命,我們會有這種為信仰而鬥爭的勇氣麼?我選擇了馬恩列托的信仰,就決不後悔,當共產主義的旗幟插遍世界時,我和我們所有為共產主義奮鬥過的同誌們都將含笑於九泉之下……”

這使得司徒效達對朱大可產生了敬重之意。朱大可試圖向他講述托洛茨基主義,試圖證明托洛茨基主義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致性,他不願聽,更不願信,他的觀念不可動搖,托派和革命水火不相容,托派就是反革命。然而,對朱大可堅定的信仰意誌,他卻不能不服氣。被判了無期徒刑,妻離子散,都沒能把這個年輕人的意誌壓垮,這是什麼樣的人啊!

司徒效達開始感到羞愧。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說過關於羞愧的問題,他及時記起了那段名言,及時進行了反省,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自己堅定起來,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高舉著信仰的旗幟,哪怕對著自己人的槍口……

1962年7月,他在給方碧薇的信中寫道:

“對黨的事業,對共產主義信仰,我們就要有一種近乎宗教般的狂熱和忠誠,不要怕被冤屈,不要怕人家不理解,信仰不是誰的專利,誰也不能壟斷它!尤其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全人類的信仰……”

這封信沒能寄出去,黑烏烏的槍口把它堵回來了。

管理人員——司徒效達記得是一個姓白的山東人,冷冷地把這封信摔在他麵前,說了句:

“收起來,以後不要再寫這種信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惶惑地看著那位姓白的:

“我這麼寫不對麼?”

白同誌說:

“你不要再想翻案了,你隻要到這裏,就不會有什麼冤枉!我這麼做是為你好,這封信要是落到不了解你的人手裏,你的麻煩就大了。你在信中說,信仰不是誰的專利,這話怎麼講?細究起來問題很大,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專利,和你們這些專政對象有什麼關係?這種不該說的傻話,你可千萬別說了!”

這番坦率的話,把司徒效達已堅定起來的信仰又打翻了,他這才明白,馬克思列寧主義真有專利權,他作為一個不享有專利權的異己分子,要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信仰,就得真誠地把自己看成罪犯,把被冤屈的一切都當作犯罪,而這正是他人格和良心都不能接受的……

後來,1966年,當“文革”的宗教狂熱席卷整個中國的時候,當他的兒子——他唯一的兒子帶著自己的同學到他家裏抄家的時候,他進一步痛苦地悟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信仰對象他這種人來說真是太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