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在勞改農場,司徒效達覺著自己像個被壓扁在地上的影子。記得有一天傍晚,他餓極了,四肢朝天仰在幹裂的鹽堿地上,自己壓著自己的影子,就幻想自己不存在,存在的隻是自己的影子。他想,做個影子真好,不會餓,也不會有什麼尊嚴問題。可他壓住了自己的影子,他存在著,影子不存在,他就很固執地欺騙自己,千方百計把自己看作影子。影子貼著大地,現在他也貼著大地,影子是幹癟的,他也是幹癟的;他認定自己能像枯葉似地飄起來。

身下卻沒有枯葉,農場內方圓幾十裏的樹皮、樹葉都被扒光摘盡了,原本不多的樹,因為勞改犯人饑餓的肚皮,樹早死得差不多了,那景象真慘……

樹皮、樹葉能吃,司徒效達原來可不知道,吃一吃看,味道還真不錯。榆樹是吃皮,且可以生吃,吃起來粘糊糊、滑溜溜的,槐樹是吃樹葉,樹葉要用井水浸3天,這樣就沒那澀嘴的苦味了。至於各種樹的花,那更是上品了。楊樹的花——就是俗稱的毛毛蟲,可以炒了吃,槐樹花既可以炒了吃,又可以用來做包子做湯;榆樹花——又叫榆錢子,也像榆樹皮一樣能生吃,味道甜津津的。

真長知識呢!不進勞改農場,光呆在城裏,這關於吃樹的知識隻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為了把這寶貴的知識留給後人,他很真誠地想過要寫本小書,把自己的經驗都寫上。然而,因為客觀條件的限製——這客觀條件有兩點,其一是,勞改農場不是他的書房,不允許他自由寫書;其二是,他的身體太壞,全身浮腫,根本坐不住,那極實用的書才沒寫成。不過,完全是出於對方碧薇的一片愛心,他還是在信中把自己的經驗向方碧薇說了,甚至連槐樹葉的浸泡時間,乃至其間要換幾次水都說了。

在那個傍晚,這些經驗已沒用了,至少對他的生存來說是沒用了,樹都死光了,他在取得了關於吃樹的經驗之後,已無樹可吃了,這正應了一句老話,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得做影子,直到過幾天連影子都做不成時,再去見馬克思或是去見上帝。

司徒效達鬧不清他要見的究竟是上帝還是馬克思。他想見馬克思,卻不知馬克思要不要他。在軍政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就寫過入黨申請,黨支部一直在考察,轉業後,還把有關材料轉到了東方中學。在東方中學,正是為了入黨,他才響應了鳴放的號召,才被戴上極右的帽子,後來又被判刑5年,送到這農場接受勞動改造。

那麼上帝呢?隻怕上帝也不會要他。在緬甸,他和同事們去過教堂,那裏一切都是神聖的,不說他信仰共產主義,要去解放全人類,就是不信仰共產主義,不去解放全人類,上帝也不會要他。他在饑餓的壓榨下,心裏早就邪念橫生了,他甚至想到,哪怕是人肉他也會去吃,就裝做不知道,把它當作年肉或牛肉吃。

1961年的那個傍晚是漫長的,一天應開的兩次飯——上午10點一次,下午4點一次,都開完了;總共4個山芋幹麵窩頭已全部塞進了司徒效達饑餓的肚皮,這一天再無任何盼頭,司徒效達本想在地裏扒些茅草根嚼嚼,借以欺騙自己的肚皮,可地裏的茅草根也被他的同類們扒光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四處都是掘起的舊土新土和白花花的鹽堿……

司徒效達想到了死,他覺著他極有可能在這漫長的傍晚死在自己置身的鹽堿地上。仰望著天空,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黑暗中有金星飛旋,像絢麗的星空。這使他不由地記起了緬甸,記起了和方碧薇共同度過的幸福時光。天空是同一個相連的天空,大地是同一塊相連的大地,他眼前不禁出現了幻影,覺著自己是在緬甸,是在和日本人的作戰中倒下了,方碧薇正守在他身邊,為他無悔的生命而痛哭失聲。

如果那時死了真好!

在這種絕望的時刻,一個人的人格是很容易喪失的。

當天夜裏,大蘆席棚裏又有兩個犯人死於浮腫,司徒效達被看管人員叫起,抬屍體到野外去埋。抬著屍體往那片亂葬崗走時,司徒效達的感情是麻木的,幾乎完全沒有正常人的哀痛,甚至沒有最起碼的道德感。他老是想著可能得到的加餐——一個或者兩個額外的窩窩頭。為了這一個或兩個額外的窩窩頭,他甚至希望天天死人。埋葬也是潦草的,兩個死者被埋在一個坑裏,還埋得很淺。

那夜不知因為什麼,應發的兩個窩窩頭沒發,管理員連提都沒提,好像他們深夜去埋死人也是勞動改造的一部分似的。司徒效達憤怒之下,幹了一件非常丟人的事:偷了同屋犯人老江一個舍不得吃的窩窩頭。老江這人一直很怪,別人都是兩餐,他偏要堅持三餐,而且不願改變三餐的時間。這就讓司徒效達得了手,司徒效達回屋後,在老江的枕頭底下很輕易便把窩窩頭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