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枝(1 / 1)

我結婚的第七天,喜子來了。我們在一起吃酒,看月亮,然後,他對我說:“沒車了,回不去了。”

我說:“去我家睡。”

他也沒說什麼,站起身,跟著我走。

到了家,小睿正在洗頭,喜子打了一個招呼,之後,就一頭紮在地毯上,呼呼熟睡。他橫在地中央,我們每次進屋,都得繞著他的身子走,像轉經。小睿問我:“咋回事呀?”對了,小睿是我的妻子,那一年我們才二十三歲。我說:“喝多了。”說完這句話,我也趴到床上,沉沉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淩晨四點,我和喜子幾乎同時醒來,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刺癢癢的。我們坐起身,見小睿一個人,盤膝坐在床上,一臉倦容地看著我們。喜子的臉紅了一下,說:“回了。”不等我說話,一個人穿上鞋,撲通撲通地下樓去了。

那是1989年的10月,喜子還不到三十歲吧?

喜子矮、胖、黑,眼睛大、牙大,說話聲音大。他的家在營城,那時還是一個未被廢棄的礦區,產煤,煤質曾經很好。上世紀70年代,如果誰家能夠買到純質的營城大塊煤,那在鄰居之間是頗可炫耀的。

他是一個礦工,或者說,是一個礦工的後代,因為喜好文字,所以被安置在礦部工作。

1982年,我未通過學校的高考預考,所以提前離開了校園,在社會上遊蕩期間,認識了喜子。那時,我已經發表了兩首小詩,所以,頗像一個詩人一樣四處行走。那是一個遍地都是文學青年的時代,無論你走在哪裏,都會有“詩人”“作家”主動跳出來請你喝酒。

我去營城的時候,也是一樣。

陽光洗白了斑駁的馬路,我和思宇——一個詩人,沿著長長的鐵道往營城走,二十幾裏路,一眨眼的時間就到了。電話昨天就打了——那時,營城的電話還是三位數——約好今天中午一起去吃午飯。過彎道,上坡——這裏有一個郵局,再轉彎,就是文化館。喜子和張雲卿坐在辦公室裏等我們。張雲卿也是一個詩人,剛剛獲得煤礦行業的一個獎,牛得不得了。他吸煙,手指彎成半個圓。我們一見麵,就大談特談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北島、舒婷、顧城。那時,詩人太多了,每個省成名的詩人就好幾十,所以,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

嘮到中午,吃飯,在大食堂——礦區特有的那種——用票買啤酒,一個個把肚子灌得溜圓。

一隻蒼蠅在飛。

雲卿用筷子去夾。

喜子也用筷子去夾。

蒼蠅飛走了,他倆互相搖著頭,歎息說:多好的一道菜呀,可惜飛了。

一個小小的細節,讓我領略了詩人的無限風采。

喜子家旁邊有一個燈光球場,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和喜子以後的交往中,多次與燈光球場有關。坐在月華如水的台階上,他給我講結婚的快樂和苦惱,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文人,內心有無限的錦繡,可是,家人都不理解。那時,我還沒有戀愛,所以,他說的這些我不懂。

我是一個孩子。

可是,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有一個小女兒。

因為熟了,去他那裏非常頻繁,每次去,都下館子喝酒,喝多了,就去他家的小屋裏睡覺。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失當,朋友之間就應該如此。現在想來,這是多麼幼稚而可笑的認知啊!簡直愚蠢至極——連天真都算不上。我忘記了,喜子一個月才開幾十塊錢,他和嫂子的工資加起來也不到一百塊錢,上有父母,下有女兒,哪有那麼多的閑錢請我喝酒啊。

兩年左右,喜子終於挺不住了。

但我依然看不出他臉上的難色。

又幾年之後,我們的關係終於淡薄了,我十分不解,也從未在自己身上尋找毛病,而且,我還對許多朋友表示,喜子這個人變了,變得冷漠了,大不如從前了。

當然,朋友中有同意的,亦有未置可否的。

這一晃就是二十年過去了。其間,每次坐火車從營城過,總會想起過去,也會想起喜子,想起燈光球場,想起月亮。但也隻是想一想,從未動過下車的念頭。

終於又見麵了,是在思宇侄女的婚禮上。喜子來了,頭發白了不少。很明顯,他又恢複了我記憶中的熱情,問我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不去;同時,也解釋說,這些年生活壓力大,和大家來往少了;不過,現在好了,他和嫂子都退了,女兒也大學畢業工作了,突然非常思念這些舊日的朋友,所以,今天就趕來了。

我問自己:你今年多大了?

我自己回答說:四十七歲了。

近半百的人了,也終於明白,生活是多麼艱辛的事啊,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為對方多考慮一點,那麼彼此的壓力都會減輕不少吧?對親人如此,對朋友如此,對同事如此,對陌生人,更應如此。

喜子,我們還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