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1 / 1)

最近一段時間眼睛不好,視物不清,總是發花。正因為如此,想起一個朋友,名字叫馬文武,家在九台,具體哪個鄉我記不清了。他現在在廣州,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演繹著自己的生活。

我們交往的時候,我十九歲,剛剛去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讀書,利用休息日和寒暑假,常往九台去尋朋友玩耍。當然,也交流一些與文學有關的問題,但是,那時的交流實在是太膚淺了。幾乎沒有讀過世界文學巨匠的著作,憑借著幾本古典小說和百餘首古典詩詞,極為誇張地撐著自己的門麵。

年少好啊,什麼都不害怕。

對文武記憶最深的事情有兩件。

一件是他結婚,我們一幫朋友約好了去參加婚禮。初冬的季節,大地已經收割完畢,田野變得寬敞明亮。我們坐汽車到鄉上,然後,等待文武家的拖拉機來接我們。由於起得早,腳下踏著薄霜,樹枝還沒被空氣凍硬,有風吹來,依然能夠柔軟地歌唱。樹枝的歌唱很簡單,要麼輕輕地,要麼重重地,你很難分辨哪一種是快樂,哪一種是憂傷。

拖拉機來了,我們歡呼雀躍起來,爭先恐後地爬到車上,一律麵對著寒流。我們唱歌,想象著一會兒的酒菜,以及酒後放肆的歡愉,整個身心變得無比自由。

文武家的院子支起了棚子,許多人在裏裏外外地忙碌。在文武父母的眼裏,我們是上等的客人,要上炕,而且坐頭一悠。“頭一悠”是東北話,第一輪的意思。我們吃完了,還有二悠,二悠過後還有落忙的。結婚放的是流水席,熱鬧著呢。

那一天,自從我們上了桌,就沒有下來過。落忙的人都散了,我們還在喝酒,一直到深夜,一直到每個人都醉了。

文武和媳婦住裏屋,我們住外屋,肩挨著肩五六個人,蓋的都是新被褥。

迷迷糊糊中,感覺文武出來了,他上了我們這鋪炕,一聲不響地躺在我的身邊。他的衣服已經脫了,可他為什麼出來了?我聽見他悠悠地歎了一口氣,但不知道他歎息的原因是什麼?

天亮了,我們走了,文武依依不舍地送出很遠。拖拉機已經走了二裏地了,文武還站在那裏揮手。不知是起得早的緣故,還是天氣有點陰,我們依舊站在車上,依舊麵對著寒流,但那種倔強的快樂一下子就流失了,大家的心裏都有了一些壓抑。

我問自己:那個晚上,在文武和他新婚妻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再次去文武家是幾年後,突然看到他在《吉林日報》上發表的一篇散文。文筆樸實又不失清麗,讀後讓我倍感親切。突然決定去看看文武,就冒冒失失地去了,還是約了上次的幾個朋友,風塵仆仆地趕到文武的家裏。

是秋天,剛剛割了稻子,許多稻田地裏的稻草人還沒有拔去。麻雀成群地在大地上飛落,叫聲單調,卻有著格外的執著。

文武家正在打稻子,前麵的整個園子已經平整成場院,脫粒機在轟鳴,空氣裏盡是稻草的氣味。文武圍著一條圍巾,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但那雙眼睛失去了最後的光澤,也很難查詢曾有的喜悅。對於我們的到來,他很木訥,沒有表示過多的熱情,但是,從他的舉動也能看到驚訝,隻是,他好像被什麼東西牽引著,完全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

這時,他的弱視更加嚴重了。

終於,我們還是被讓到了屋裏,他去櫃蓋上找煙。我本想和他說一說散文的事,但是,看見他抖抖地在櫃蓋上遊走的雙手,我的欲望被莫名的憂傷又一次遮罩了。

我們隻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這一次,文武隻送我們到門口,便止住了腳步。

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問自己:這些年,在文武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一晃又是十年,聽朋友傳來的一則消息,說文武離婚了。至於什麼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偶然的機會,知道文武去了廣州,後來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又是偶然的機會,和文武通了一次電話,在電話裏,文武的聲音很平靜,令我略略感到一點充實。

但他已經徹底失明了!

我和他說起散文的事,也說起第二次去看他的事。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說:“我曾經覺得自己是稻子,可以讓別人過上晶瑩飽滿的日子。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就是一個盲人按摩師。”

我沉默了,無話可說。

我查了一下詞典,確切地知道:水稻屬一年生草本植物,原產亞洲熱帶,在中國廣為栽種後,逐漸傳到世界各地。世界上有近一半的人口,都以大米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