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右任已作古,父親已作古,老地主已作古,但故鄉的傳統沒有丟。故鄉的書法家層出不窮,他們很牛,別人問:“你臨誰的帖?”答曰:“沒臨過帖。”問者吃驚:“沒臨過帖字寫得這麼好?”再答:“我臨碑哩。”西安有碑林,那是聞名於世的書法寶庫,臨碑比臨帖聽去更唬人。雖有吹牛的嫌疑,但得條件便利,可常去碑林接受浸禮,也非誑語。記不清我去過碑林多少次,上大學時5分錢門票,我不吃不喝在裏邊從早上開館待到晚上清場閉館。米芾講:“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也許米芾的話自有道理,但在我感覺裏,碑刻的漢字藝術,讀來更能使人心旌搖蕩。

我常感歎天下字寫得好的人是那麼多,《三希堂法帖》32冊,收錄自魏、晉至明134位書法家的作品,隻是乾隆年間內府所藏之精要,曆朝曆代官方民間還有多少書家可為法式楷模,那是一個說不清的數字。走到各地城市大街上,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店鋪牌匾,我一直固執地認為牌匾上的題刻,是一個城市文化底蘊的代表性符號,父親說字是人的臉麵,我以為牌匾是城市的臉麵,一個城市的水有多深,看看大街上的牌匾,心裏便大概有了數。有些匾額,字寫得頗有氣象,看署款,聞所未聞,讓人心裏直感歎散落在民間不知有多少高人。

字,本是一種實用書寫符號,但漢字的魅力就在於可以獨立成為一門藝術。古人解釋: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漢字創造之初,形是第一要素,這形在數千年發展演進中,出落得活色生香,搖曳多姿。字因人異,不同的書家會有不同的書體,這便構成了書法藝術的恣肆汪洋。

我之習書,皆因興趣,沉浸在翰墨書香中,實屬人生之大樂趣。南朝書法家王僧虞講:“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神采最難得。我一向認為,從漢字脫穎出來的書法藝術,不同書體不同造詣不僅給人不同的視覺印象,而且給人不同的審美感受。在這黑白對比的審美感受裏,首要的是書法意蘊提供給觀者的審美愉悅。激活這愉悅感覺的酵母就是神采。我一直向往自己筆下有鮮活神采,也一直為之努力,但所得不多。每每看到別人字寫得那麼好,自己便沮喪得很,好在漢代趙壹一番話聊可自我安慰。趙壹講:“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醜,在心與手,可強為哉?”喜歡,投入,就行了。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