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習書曆程

品藝

作者:白描

我的家鄉出過一個人物:於右任。於右任的老家鬥口於村,距我家手巾白村5裏地,孩提時,在秋日的風雨過後,我們村一幫孩子,常去鬥口於村撿拾落果。那裏有一片很大的果園,早年於右任在家鄉搞農業改良試驗,建了鬥口農事試驗場,果園那時就有了,引進了多種優良品種的蘋果。新中國成立後鬥口農場成了國營農場,那是我們孩子的向往之地,買果子要花錢,但撿拾地上的落果卻不用,蘋果有黃元帥、國光等,雖然落果大都跌破或有腐爛,卻是不花錢的解饞吃物,收獲不會很多,但足以讓我們興高采烈。

我們兩個村子,地處涇陽和三原兩縣交界處,早先歸三原縣轄,新中國成立後一會兒歸三原,一會兒歸涇陽,歸屬幾經變動,現在屬於涇陽地麵。有人說於右任是三原人,那是老話,確切地說應該是涇陽人。涇陽地處三秦大地腹地,被譽為關中平原的“白菜心”,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地原點就在離我家10裏外的一處高地上。縣西50裏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寢九嵕山,形同筆架,人們叫它筆架山,縣北30裏是嵯峨山,五峰並峙,也形同筆架,人們叫它北筆架山。兩架筆架拱抱涇陽,於是有了說道:此地必出文曲星。後來僅現當代便出了於右任、吳宓、馮潤璋、李若冰、雷抒雁等。

於右任早年在家鄉致力於辦學興教,我的父親曾在他開辦的小學念過書。父親曾回憶:於先生讓人把桌子在操場一字排開,學生們寫字,他逐一察看,見寫得好的,便當眾誇獎。父親說,他的毛筆字曾受到於先生的表揚。於右任的鼓勵,讓父親好不得意,後來他雖做了農民,刨挖土地終其一生,但對筆墨依然心存眷戀,我剛識得幾個字,他便把毛筆塞到我手中,說字是一個人的臉麵,字不行,便顏麵無光。他告訴我,於先生說過:“寫好飛鳳家,天下人人誇。”飛、鳳、家三字最難寫,他寫了這三字,讓我照著寫。在我慢慢對寫字有了興趣後,家裏泥皮牆上,到處都是我用鍋墨寫的“飛鳳家”,還有一些類似口號的塗鴉。莊戶人家裏少不了麻袋、口袋類盛糧物具,村人拿來讓父親在上邊寫名字,以作標記免得丟失,後來遇到這樣的事,父親就讓我代筆。我很喜歡在口袋上寫字,這是一種頎長袋子,用粗棉線編製而成,能裝百十斤糧食。毛筆落在棉織物上,比塗在土牆上的感覺要好得多。

古來家鄉人便崇文重教,農民裏,毛筆字寫得好的人多不勝數。“文革”後“清理階級隊伍”,大隊舉辦審查對象學習班,我剛返鄉做了農民,便讓我去做記錄。審查對象裏有個老地主,腰間掛一隻粗布小袋,讓他寫交代材料,他便從腰間解下袋子,打開,拿出一方黃銅墨盒,一支細管毛筆,滿把老繭的粗手卻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直叫人心裏不由得讚歎。他的字我是喜歡得不得了,百讀不厭,在我看來無異於法帖。學習班結束時,我偷藏了兩份老地主的交代材料,一直保留在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