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下班後小邢卻死活不走,要等我一起回家。

天微微擦黑的時候,我刻意帶她繞到德泉胡同,消消氣。走到半路,更幹脆止住步子,站在街邊,由著她掰扯。

“什麼誤傳,分明就是造謠,是栽贓。”她向著萬唐居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痰。“查我的成本表,說我亂漲價,傳出去,以後我上你們家吃飯去。”

我一把拽她過來問:“誰們家?”

“還有誰,陳其唄,別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傻乎乎的。這麼惡心的事,隻有他幹得出。”

我差一點捂住她的嘴。

“邢麗浙你聽好了,我不管你們有什麼梁子解不開,但這件事,你最好給我忘了。下禮拜接待日本首相的任務就要布置到個人了,陳其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問你,萬唐居的先進很容易拿嗎?”她輕笑著說,“田豔在店裏幹這麼多年,她幾時請過假?偏偏是今天,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她躲什麼?”

“這也能算證據?”我想了想說。

“那也是他活該,誰叫他惹上我了。是生是死,他自己去楊越鈞麵前講。”

她那雙眼睛,鼓起來,像銅鈴。

次日,我一進店門,就覺出不對,所有的師傅都在崗,不缺東不少西,活也按日常的慣例,幹得四平八穩,可就是哪裏不對。

在後廚待久了,你能聽出來,以往沸反盈天的喧響,不見了,有的隻是幹澀,是寡默,是心神不定。我看不見,誰和誰抱怨鍋沒刷幹淨;也看不見,誰和誰為了一個菜,爭得你死我活。我問:“曲百彙人呢?”沒一個人抬頭理我。

我從切配間找到後院,筒道,又找回到洗菜間。最後是老謝說:“您去宿舍瞅一眼。”我才發現,他一直蹲在地上。

我問他:“又是誰說你了?”

他邊搖頭,邊哭。

我把門一摔,發起脾氣:“我不來你也不哭!”

他抽噎著說:“田豔走了。”

我問:“不是請病假麼?”

他又搖頭,說:“她早上來過了,聽店裏有人傳,陳其被開除了。她知道以後,直接找到齊書記,解除勞動關係,就回家了。”

“齊書記發通告了嗎?”我問。

他的眼睛,珊紅一片,使勁睜開後,用手擦下鼻涕,繼續搖頭。

我說:“你躺在這裏慢慢哭,我去找師父問個清楚。”

正要開門時,地上終於傳來一句整話。

“哥,換我是你,就絕不會找師父去。我這話對與不對,你自己想想。”

邢麗浙在家裏,跟我對天發誓,這件事真不是她捅到楊越鈞那裏的。

我低頭不語。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半含著淚說:“老人的作風,我是知道的,甭管是誰,敢動店裏的名聲,他絕不手軟。再者,眼下正是該用人的時候,誰這時在你師父麵前紮針,和逼他也沒兩樣。屠國柱,你想一想我的為人。我再不濟,他們兩口子當初塞給你紅包的情分,我總是要念一念的。”

昏黃的燈暈下,邢麗浙把桌麵上、桌麵下的各種道理,和她過手的賬本一樣,辯得清清楚楚。

見我還不應聲,她幹脆身子一軟,側靠在椅背上,那副丟盔卸甲的可憐相,仿佛被開除的是她。

她說:“我也是剛剛知道,你這個師哥,自小便無父無母。以前我總想不通,這樣一副狼崽子似的脾氣,楊越鈞卻從不和他認真,還肯一直容他在店裏。”

我聽了,咬緊著牙,閉上眼睛。

那時我挺煩見到馮炳閣的,因為他一張嘴,說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比如有回他說,三兒,你又該謝我了。我說,是麼。他說不是親師哥,誰告訴你。我支起一隻耳朵給他,聽見他問,陳其下午來了,你見著了麼。我說沒有。他拍起我的肩,笑著說,他當然不能讓你見著。他從通縣家裏,騎一輛板兒車過來,蔫不出溜的,給庫房一人一條鳳凰煙,把店裏剩的肉餡,分裝了滿滿三個墨綠色的鋁桶。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我仔細觀察過,八點來店裏不是先吃早飯麼,就為這條煙,那幾位飯都不吃了,齊刷刷端著飯盒全溜了。我問過其中一個,陳其開始要五桶,庫房的規矩就是從不給滿。我打斷馮炳閣的話,問他,陳其掏錢了麼,他說錢是掏了,可架不住分量給得高,虧的還是店裏。至於錢又進到誰手裏,那就甭言語了。

我不想再聽了,他卻沒有閉嘴的意思。還說私下跟出去瞧了,陳其這車是一路蹬,一路賣,一斤肉餡出了店就賣兩塊八,蹬得越遠,價越高。到家後,錢比桶還要沉。我剛要轉身,他拽著我胳膊說,你說這小子有多奸,回到村裏,他能把沒賣完的那桶餡兒,加醬加水,拌勻了,接著賣。

我說那你看該怎麼辦。馮炳閣愣了好久,才說,你是經理,當然聽你的了。

我笑著說,你是我親師哥,難道他就不是?你我有家室,難道他就沒有麼?他們兩夫妻,都沒了單位,總是要吃飯的。店裏有人替我幫他,還要罰誰?師哥你說,我這個經理,還當個什麼大勁。

馮炳閣點頭樂了,說我以為你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才好心找你。你這樣講,誰還好說什麼。他鬧到今天這副模樣,難道我不難受麼?

我用力擠起嘴角,也拍了拍他。

隔天齊書記告訴我,工會選我作為領隊,代表市飲食服務業職工乒乓球隊,去上海參加全國商業係統的職工大賽。我聽了不信:“說月底日本使團就要來了,我哪有這時離開的道理。”他說:“小屠啊,這是好事情,既代表組織對你的重視,又能抽空出去散散心。上海可是好地方,我年輕的時候,差點就留在那裏不回來啦。我說我不缺重視,把這個機會,留給我師哥吧,我看他缺。實在不行,我親自去跟師父講。”

齊書記眉頭一緊,說:“屠國柱,你這兩年的經理,看是白當了,動不動就是找師父找師父,我跟你說話,那麼不管用?他人在市裏開會,你還要到市裏去找嗎?這次日本人來,你師父會親自上灶,需要你做的,就是顧全大局,就是聽從指揮。”

我隻能說好。齊書記舒了一口氣,說:“這樣吧,你真不放心店裏,就快去快回。”

我在上海領到一件印有“獎”字的圓領背心,又一個人去淮海路買了些梨膏糖和高橋鬆餅。

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後,卻發現店裏的工作被師父打理得一板一眼。接待外國元首和中央領導這種事,萬唐居有的是經驗。再說這不比重大節慶活動,不論多緊張,幾個鍾頭也就過去了。有老師傅說:“平日該怎麼做,不過更小心些罷了。口兒再高的,高不過附近經年累月吃你的老主顧,什麼也瞞不過人家。日本人,見過什麼?”

楊越鈞把後廚和前廳的骨幹叫到一起,開了個碰頭會。

他和齊書記說:“灶上有我和屠國柱把關,前廳有張領班負責,按道理,那天沒什麼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