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地打量著長桌對麵的張晗,她的睫毛很長,很密,目光也慢慢挪向我這邊,定住。
我立即轉頭問師父:“鴨房這邊什麼時候上?”他說:“表上不是都寫了麼,怎麼還問?”
她的嘴角劃出一道淺弧,衝我說:“原來屠經理比我們還要緊張。”
齊書記說:“緊張點好,按說這次接待任務,前廳的責任更重,你們直接麵對客人,又都年輕。我當年在外交部見過,這日本人最講禮數,講衛生。”他揚起嗓門,大聲說:“外交部有我很多老朋友在,楊師傅,平時哪些人大大咧咧慣了,讓他們腦袋裏的弦兒,給我繃緊了,把菜收拾得漂亮一些。”
楊越鈞點點頭,又說:“我最擔心的,還是材料問題。”
我聽到齊書記講漂亮兩字,脫口便說:“師父,冷葷的人還空著。”
一陣靜默中,張晗睜大了眼睛,看我。
老人皺起眉說:“現在不缺了。”他又強調了一次:“材料,才是大事,齊書記給聯係一下?看部裏是否有能用到的關係,打個招呼。”
我意識到剛剛不該打斷他,索性低下了頭。
齊書記說:“楊師傅這個問題,很關鍵。有問題,就是要在會上提出來,今天誰做會議記錄,趕緊寫下來。”
老人側過身,繼續問:“如果齊書記怕麻煩,店裏倒是有現成的路子,合不合適的,您把把脈?”
齊書記眼睛一亮,嗯了一聲,意思是會下討論。
我回到後院,跟管鴨房的兩位老人說:“烤和片的事你們照舊,料我親自來調,日本人口輕。”
兩位老人用很重的方言和我講:“屠經理,這種露臉的活,你要往前衝才行。我們這張皺皺巴巴的老臉,貴賓看了,還吃得下飯?”
我跟著一起坐在地上,抽起他們遞過來的煙。
眼前晃過一身白衣,我仔細看時,一個服務員朝這邊客客氣氣地鞠了個躬。
兩位老師傅木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把頭一點,問她:“張領班有何貴幹?”
張晗說:“為了接待日本貴賓,我們編了一套服務人員行為標準,齊書記批準的,想請屠經理,批評指正。”
我說:“我不去。”她問:“憑什麼就不去?”我說:“就憑你剛才那個鞠躬,一點都不標準。這個腰一折下去,必須九十度,臉要貼到腿才對。”
她說:“你騙人。”
我說:“你還小,齊書記那麼大歲數,也沒告訴你嗎?到時候每個人,一見日本首相,都要這樣鞠躬的。”
她嘀咕著說:“齊書記還沒有看過,我想先請你看,給他們講講,聽說店裏從前接待過日本首相。”
旁邊兩位老先生咧著豁牙直樂,說:“屠經理,你快不要講了,要是這麼個整法,片鴨子的事還是你去吧。我們這把老骨頭,怕是一彎下去,就回不來了。”
張晗聽見,含起黑亮的眼窩,手捂住胸口,笑得合不攏嘴。
直到楊越鈞叫我,跟著老五一起,去東華門領料的那天,我腦子才轉過彎來。
其實是師父早盤算好的,老五他爸主管國宴食品安全,人家食材的檔次和種類,自然是再沒有別處可比。可齊書記這邊的情麵,也要顧全到了,畢竟這回是憑人家在部裏的關係,才攬下的任務,如果生出別的想法,就沒意思了。
後來我和老五從晨光街向西走,穿過南河沿大街時,我想起兩位老人的對話,沒留神笑出了聲。老五探身瞅我,說:“一個日本首相,就把你們美成這樣。”
他是直接從家裏趕來的,身上穿了件加絨的牛仔夾克,兩隻袖口被翻起來,一塊不鏽鋼外殼的雙獅手表露在腕子上。
他湊近了些,得意地說:“前天和朋友在我爸那裏,正聊到興頭上,忽然見到萬裏走過來,驚得我們,跟一窩小耗子似的,手腳亂竄。我爸更難,特供給首長的食物,他要吃過二十四小時後沒事,才準回家。比比看,萬唐居這個,能算什麼。”
我問他:“你到底有幾個爸爸,東華門裏的這個,和以前拿開水澆你的,是不是一個人?”
他低下珊紅的臉,把手插在衣服兜裏。
沿途中,我們伴著平靜的護城河麵,走在一排悠長而翠青的垂柳路上。
我這邊,腳下的磚麵已被掀起,地基裸露在外,暴土揚塵的。
他靠著城牆根,嘴裏哼著什麼歌,三腳兩步走在前麵。他回頭看著我說:“有新鋪好的路怎麼不走,你看你,一會兒褲腿上全掛著土不說,鞋裏還要進石頭子,紮你的腳。”
我果真單腿直立著,解開鞋帶,在地上磕打著鞋跟,然後重新把鞋穿上,快走追上他。經過他身前時,卻見他動也不動的,臉上茫然一片。
我問他,你怎麼不走了。他說:“哥,你快拉我一把,我的腳陷在瀝青裏麵,出不來了。”
回到店裏,我盯著張晗那組的人,在一樓做大掃除。我在水房裏找墩布,發洗滌靈,她戴上一雙膠皮手套,朝一個本是用來存醋精的硬塑料桶裏,兌強酸。
喘口氣的時候,她問我:“屠經理,上海好看嗎?”
我把投洗好的墩布用手擰幹,抬頭說:“你還挺會問的,這上海又不是電影又不是畫,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她說:“齊書記跟我們講,你還死活不想去呢,換成我,搶著也要去的。”
我笑她沒見過世麵。
她把皮手套一扯,伸出手指頭去數:“我去過寶雞、銀川、漢中、運城,還有北京,說我沒見過世麵,那你呢?”
我想起自己好像除了台州和上海,最遠的地方,就是插隊時在大興待了兩年。
她轉過了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過去半天,才說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去過上海。
我勸她快別這麼想,將來店裏多的是出差的機會,你小小年紀,就總把遺憾兩字掛在嘴邊,我這麼大歲數了,還怎麼活?
她說:“你又在逗我,我如果和你一樣,是個男的,能在後廚裏拜師學藝,我也不像這樣四處奔命,討生活。再說我遺憾,又怎麼跟你活不活的,扯在一起了?”
許是怕我難為情,她就想把話岔開。她說:“想想也是,歲數越大的人,反而越沒有遺憾。過去了的事,也就那樣過去了,若是還解不開的,反倒是糾纏,並不遺憾。屠經理,你說呢?”
她把頭扭回來,眨著禾穗一般密長的睫毛,看我怎麼不說話。
我醒過了神,笑著答她:“本來以為自己是有的,經你這樣一說,我倒不知道該算什麼了。”
她把碗和盤子,放到鍋裏蒸,再提出來時,上麵不但沒有水,而且全是一層白霜。她剛要去動,卻被我一把握住腕子。她張大眼睛望著我,我趕緊鬆開,告訴她別燙著手,擱半個小時,讓人碼餐具盒裏就行了。
這時百彙忽然進來,見到我們倆,他反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嚷了一句,齊書記叫你快點過去,然後馬上就跑開了。
我和張晗各自愣住,看著對方,互相問,到底是叫咱倆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