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陳其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了,我派他在四灶,用茲火煮條貨,燉豆腐。他當天就跟左邊的老師傅吵起架來,說人家動了他的刀,這活沒法幹。我跟老師傅說:“您出菜的速度稍微慢一點,我師哥就愛比這個,比不過,他著急。”人家說:“我也是大半輩子這樣幹過來的,哪見過這號人物。屠經理,以後隻要他在,我這個灶您愛找誰找誰吧。”

有天下午我想補個覺,馮炳閣進宿舍裏,用雞毛撣子敲床幫,問我:“你怎麼還有心思睡?”我直起身,看他眉飛色舞地說:“陳其把鋼鋁鍋一架,碼了十隻雞在裏麵煮,眼瞅著開了鍋,他也不翻個兒,就讓雞在外麵浮擺著。下邊全熟透了,上邊還生著呢。後廚的人看不過去了,這不是糟踐東西麼,又沒人敢說他,都知道我好心,就讓我來叫你。”

我拿涼水胡亂擦了一把臉,告訴他:“這事你別摻和就好。”

等趕到後廚時,見很多人全放下手裏的活,幹站著,瞧他都新鮮。他還耗在灶台前,像模像樣地看著鍋。我說:“二哥,忙著呢?”他瞥了我一眼,用鼻子嗯了嗯。我說:“您端著這個雞,跟我去趟後院庫房。”

正巧有個庫管在點貨,見我們端個鍋過來,那人都愣了。我說:“借個地方行麼?”他哪敢說不行,趕緊走了。陳其跟進來問我:“這鍋我是繼續端著,還是放地上?”我指著他的臉,劈頭蓋臉地罵:“陳其,我操你媽!”他陰幽幽的眼神,令我想起了東北知青常說的白狼。

接著他兩手一鬆,把鍋摔在地上,十幾隻一半土黃、一半乳白的整雞顛出來,七零八散。我貼上去就是一拳,像投飛鏢一樣,又狠又準地戳中他的下巴。

咚的一聲後,他跟抻麵似的,腦袋卷到脖子後麵去,人直接栽倒在地。我心說壞了,下巴如果脫臼,工傷不說,這個病假又夠他泡一年了。

他無力爬起來,幹脆靠著米袋子,攤平在地上。

我看到,他像得了甲亢一樣,下巴底下立即腫起一個青色的肉球。

他咧起嘴,疼得無法說話。我也坐到地上,問他:“去不去醫院?”

他半仰起脖子,眼睛往上翻,任由窗外滲進來的陽光,烤在自己的臉上,一片慘白。

本來第二天我休息,不想出門,百彙卻叫我去大觀園北邊的南來順找他。

結果我還沒到,他自己先喝上了,麵紅耳熱,昏昏默默的,兩眼發直。

“不能喝就別喝,在這裏丟人現眼,不怕師父罵你。”我推他一把。

“我丟人現眼了嗎?”他的頭歪在牆上,從後腰抽出一個紅皮本。

“考級證書,這麼快就到你手上了。”我忙伸手去摸。

“那天給師父過壽,心裏還別扭,我就沒有這麼一個硬氣的東西。回到家,整宿沒睡。”

“曲師傅,您相中幾灶了,說吧。”我把證書合上,扇著說。

他奪回手裏,抿了口酒,還沒咽下去,就吭吭地笑起來。我等他笑完,聽他說什麼,不想他越笑越厲害,身子也跟著抽動起來。

他把頭低下,手攥成拳頭,托住腦門。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笑得哭了出來。

“你知道麼,菜譜廚子,連我爸都叫上癮了。”他斷斷泣泣地說。

“等你上灶了,讓老頭坐到前廳親口嚐嚐。”

“不了,一個陳其就夠你煩的了。”他為我倒上酒,“師父說,年後協會聘他去教學樓裏開講座,都是各大機關和招待所的大廚來聽,還有部隊的呢。求他帶上我,總是一條出路。”

看他喝得有點快,我就讓他等我一口。

“哥,你把陳其打了?”他把兩個口杯全部倒滿。

“他告訴你的?”

“你就沒為自己打算打算。”

“你或許不信,我隻求看好你們幾個,師兄弟就像那天在師父家裏一樣,能安安穩穩陪老人幾年。”我吃了一筷子醋溜木須,“這時的萬唐居,才叫萬唐居,至於誰給誰添點惡心,誰又給誰上點眼藥,權當是下飯的佐料,吃了。”

百彙嗬嗬一樂。

萬唐居又怎麼樣,嚴誠順說的那些話,難道你也一起下飯吃了?

我知道多說無趣,便也問他一句,認不認識店裏有個女服務員,能反手寫字的。他眼睛一亮,說:“當然認識,那姑娘叫張晗,和老五同一撥招進來的。機靈不說,人緣兒也好,是塊做領班的材料。”他看我低頭在想什麼,又說:“哥你是不是後悔了。”我問:“後悔什麼?”他借著酒勁笑著說:“後悔什麼,你自己清楚。”

之後的半個月,格外風平浪靜。陳其的臉稍微消了些腫,就馬上回到灶上,利利落落地把分給他的單子炒完,準點來,準點走。見他這樣無事無非的,反令我有些生愧。馮炳閣還偷著來問我:“你給老二調獎金了吧,不然他能這麼懂事。這可不合規矩,獎金要按級別來定,光憑上灶可漲不了。”

有一天我站院子裏,指著那兩棵柿樹,叫老謝想著入秋後,把熟成小紅燈籠似的果子打下來。他眼睛翻向院門,說:“屠經理,我好像看見倆大簷帽。你快回樓瞧瞧,走側門,直接上會計科。”

我拔起步子就進了後廚,但是沒有上樓。我猜是稅務或者物價局的人來了,他們通常會直接去管會計要賬本,不用跟經理打招呼。沒過去多久,果然兩件“灰製服”走下來,他們的胳肢窩夾著深藍色的硬皮本,小邢也跟在後麵。我仔細去瞧,見到了棗紅的盾形肩徽上麵,印有“物價”二字。我就跟一個師傅說:“去墩兒上,叫田豔過來。”

灰製服的臉是板著的,小邢的臉,也是板著的。他們半睜著眼問我:“你是經理麼?”我點點頭。他們又問:“今天查熱菜,誰負責炒,誰負責配?”我說:“我炒吧。”這時候那個師傅回來說,田豔請了病假。

我心裏一涼,又告訴他,再去叫曲百彙。

店裏每道菜的毛利率,都是總廚定菜單的時候,跟會計一起核出來的。羊肉四兩核多少錢,配料和油多少錢,你想賣多少錢,倒扣回來,就是了。這些年,萬唐居最貴的菜,也沒有踩過百分之四十八的紅線。

在切配間裏,“製服”從小邢的手上拿來成本核算簿,對了又對。和我們說:“這上麵的數,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吧?抓一盤宮保雞丁看看。”

百彙不聲不吭的,直接上手,三兩五的雞丁,一握,鬆出幾個,讓“製服”親自去稱。百彙在這件事上,不知道怕的。“製服”像在實驗室一樣,掂了掂秤,三兩六,不說什麼,隻是半開著玩笑:“經理,這個數你們店可虧了。”接著是蔥丁和花生米,也都抓得不差。他們又隨便查了青椒肉絲和夫妻肺片兩道家常菜。百彙手感發熱,越抓越準。

趁他們低頭寫評定,小邢朝我一瞪眼,我就湊過去說:“二位,聊會兒再走?”其中一個把圓珠筆收好說:“你們店的風味不錯,老想帶孩子來,怕排隊,更怕吃不起。”我說:“怎麼會,當年我進店時,人手一本書,一盤菜裏,哪些錢是該你掙的,哪些不是,清清楚楚。您這趟也別白跑,由頭是什麼,給我們透個底。”

那人說:“看屠經理也是實在人,明說無妨,這次的確不是抽查。局裏是聽來過這的客人舉報,說你們擅自虛漲菜價。就算是萬唐居,也別不讓我們老百姓進吧,你說是不是?好在是誤傳,就當敲個警鍾,你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