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還希望大家注意到我們關注中國文化的兩個闡釋處境:一個是中西比較。1840年以來,在與西方列強抗爭中的弱勢迫使中國人反省自身,從那時以來,一切關於中國文化和中國自身性質的話語(包括那些似乎是超越時空曆史背景的種種“中國文化形上學”)都不可避免地是在和西方文化做比較。因此,當我們談到中國人的道德文化的時候,一方麵以西方文化作為一種比較和參照,同時這樣的比較和參照是站在現代的立場。那就是立足了我們中國能夠真正地成為一個現代的文明的國家。這就是第二個闡釋處境。因此,盡管中西方倫理各有其優勢與困境,但我更加注重的是如何克服傳統文化中缺陷性的東西。這是一個敏感的分析,它可能會令人誤解為我們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虛無主義態度;或者過分片麵地對西方文化的推崇。希望大家記住上邊所說的兩個闡釋處境。
二
大約一個世紀前,梁啟超提出了一個著名的、一直到今天仍然困擾著人們的判斷:“中國,……偏於私德,而公德殆闕如。”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文集》第14冊。。
中國素稱禮儀之邦,我們一向引以為榮,為什麼要被說成是沒有公德?我先做一些經驗的描述,有助了理解為什麼梁啟超提出的命題會一直受到注意。在中國人的倫理行為和生活中,有一個很矛盾的現象,平時不是很容易覺察,就是在血緣親情生活圈子當中,非常注重自己如何做人,非常注重自己成為人際關係很好的一個人。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而且在待人接物和進退出處當中,都很在意精心。這種人我們往往看作是成熟的人,是好人。這樣的做人態度實際上有一個發端,就是他的家庭。正直接有血緣關聯紐帶的家庭中,他就會產生這種親情,因此孝順父母、尊老愛幼是中國傳統美德。這種美德,我們今天也仍能看到它非常感人的一麵。如最近從報上看到一位年近70的老母親,把自己的一個腎髒捐獻出來,移植給她的40多歲的兒子,她的這種慈愛,以非常平靜的語言表述出來,極為動人。即使在鄉紳製度下,例如巴金的《家》揭露出來的對個性的扼殺,引起一代人共鳴的那樣一種陰暗大宅的家庭生活,也仍然有人性的方麵,可以說它是屬於人類永恒的方麵。這種價值是我們今天(特別是在反自然的人工化文化的現代與後現代)仍然應該注意挖掘的。陳忠實的《白鹿原》以關中近代以來曆史變遷為背景,其中提到一個細節,鄉約白稼軒的夫人、一個不識字的小腳老太太,當她知道自己得了全村正在流行的惡疾、必死無疑時,說了一句陝西土話:“沒我了!”她鎮定了一下,接著灑掃庭廚,然後把全家人的棉衣拿出來,開始準備冬衣,把冬衣一件一件清洗。她的丈夫說,你臉色這麼黃,是不是病了?老太太回答,沒事兒,我是昨天晚上沒睡好。直到幾天之後死掉。這真是《西銘》所講的“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能夠在中國儒學倫理的熏陶下,使她在血親的範圍中把個體生命升華到很高的倫理水準上去。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這種對自己親人的孝順、甚至是舍身的道德品質,一旦脫離血親的家庭結構、家族結構,進入一個陌生人的天地,也就是他人的環境中,它往往會產生不易察覺的另一方麵。這方麵與前麵恰恰相反,表現為對他人的冷漠和自保這樣一種心態。當然,血親倫理有延伸向公共倫理一麵。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如果對我的老人尊重,到社會上也會對別的老人尊重,這個推理方向是有它的根據的。我們很容易理解這一點:一個在家庭中很善良的人,在社會上也會對其他老人也持一個善良的態度。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這裏有很微妙的差異一麵:當你的愛的意向投注在或分配在你的愛的對象上的時候,實際上你的愛已經做了一種愛的對象上的劃分。在實際生活中,那就是把所愛者和其他人區分開來。細細體會,就像農村中院落裏的高牆,給人的直觀印象就是它保護著高牆裏麵的親情,但是它有拒斥或者劃分開其他人的界限性質。這兩個方麵甚至是衝突的。我可以引用經典的儒學例子做一說明。我們來看孔子的一個著名說法:楚國人向孔子炫耀自己家鄉人的正直,因為父親偷了羊,兒子檢舉了他。孔子當即做了一個明確的回答:我們所理解的正直,不同於你所說的正直,“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父子相互包庇,其中包含著正直。這是什麼意思呢?父親偷羊是不道德的,但是他是我的父親,我愛他,我要保護他,這麼做包含著比告父親偷羊更高更為原始而意義深遠的道德要求。孔子的這種說法,後來在孟子那裏變成為一個更為普遍的命題:“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父子作為血緣親情倫理的一個核心,其關係是天然的、自發的、非常溫馨的,它本身是非理性的、溫情脈脈的,不允許中間介入哪怕是善這樣的理性原則,你如果在父子之間講道理,這個對傷害父子感情是最深的。因此不要去講這些,我們就隻是愛,而且是無條件的愛。因此在他看來,舜的父親犯了罪被拘捕,他認為,舜應該帶父親逃到天邊去,寧可拋棄他的天下。這種觀念,在平時我們對儒學的接受中,往往是忽略的,但是這些觀念是非常要害的、很硬的一種心理結構。今天我們可以觀察一下,與陌生人交往的中國人,往往有這樣自發的傾向,就是當發生事件的時候,在和自己沒關係時,往往表現出冷漠、旁觀的傾向,這一傾向在魯迅那裏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術語叫“看客”。另一方麵,在冷漠的背後,有一種投機性的搶占心理。可以用我自己親曆的體會來說明。我最初出國,去驗護照,有一條黃線,前麵的人剛過之的時候,後麵的人就忍不住要貼住他,越過黃線,本能的。後來,我注意到很多中國人都這樣,因為在我們的文化環境、社會環境中,已經習慣了;而西方人則安靜地站在那裏,在黃線以外保持距離。中國人老想貼住,他很害怕有人插在中間。就像躋車、搶位子所表現出的心態,就是以為不躋、不搶會吃虧,有一種自保的心理,所以有一點機會,就趕緊搶上去,占一下,中間不允許人插入。實際是缺乏公共道德,也就是梁漱溟所指出的缺乏公共交往生活習慣。這種心態與他在家庭中對家人的那種愛、那種舍己為人的心態,形成鮮明對照。
所以,中國的公共倫理,就是以血親為輻射中心放大擴展開來的親族關係倫理。孔子之所以視“為父隱”是比揭發偷羊更根本的道德,是因為“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論語·學而》。血親事關社會政治結構:有孝才有忠。所以,中國傳統倫理始終把孝放在第一倫理的地位上。曆代朝廷選拔官吏的時候,為什麼非常看重孝順的品質就不奇怪了。漢末九品中正的製度,就是對個人血親道德品行的考察,成為提拔、選拔官吏最主要的參照。而其中的著重點就是你在家裏是否孝順,如果你很孝順,那麼在朝廷,犯上做亂,鮮矣。這樣的孝順,與三綱五常的忠君有對應關係:朝廷不過是放大的家族。中國的公共生活,實際上是放大的私人關係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