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就有必要琢磨一下這個角度的獨特性,而不致把它與其他精神觀察角度混為一談。
莊子講:“哀莫大於心死”、蘇格拉底說‘朱曾反省的人生無意義”,這也是精神關懷,但“精神生態”這一角度並未凸現。古代人並非沒有精神危機,但雅斯陌斯軸心時代的理論符合史實地指出了,迄至現代化前夕,世界各大宗教或文化信仰始終在總體上保持著他們對人心的係統整合力量。這和古代農業宗法社會的穩定性是對應的。
“係統整合”詞組很重要,盡管這是一組現代術語,但卻可標示出精神世界的有機整體性與統一性特征。古代人的精神世界、生活世界及其自然世界其內部衝突未曾危及古代精神、生活與自然係統。但時至16世紀初葉,當王陽明使用“天崩地解”表達自己時代精神危機、路德麵對政權教權最高權威抗辯絕望、大呼“上帝助我”時,綿延千年的古代精神係統開始解體了。
係統解體,即整體統一失效。用韋伯的話說,這是一個眾聲喧嘩、諸神不合的時代。這也正是現代精神的一個基本特征,同時是精神生態危機涵義之一。
二
自然生態危機根源於商業經濟與民族國家利用現代科技生產所造成的現代化危機。精神生態危機則是現代化條件下人的心性結構的現代性危機,現代化的自然生態危機與現代性的精神生態危機互為因果表裏。
係統的統一性並不與係統內部多樣性對立。相反,係統統一的等級遞升恰恰依賴係統內部複雜多樣性的增大。多樣互補性從而成為生態學的重要原則。現代性精神的多元個性,包含著可能遠較古代精神更為豐富與正當的統一性。專製劃一的中古精神係統並不比散漫自由的現代精神係統優越。
然而,缺乏精神認同、眾聲喧嘩的多元現代精神卻又在實際生活中往往受製於複製與標準化工業文化,而被塑造為沉默的一樣。係統統一性的空場不可能持久,一個極端的填充惡果是阿倫特所說的現代極權主義。
全球化趨勢及其工業象征的電腦互聯網,為現代人提供了空前高度的統一性前景。但數千年文明所塑造的形態各異的諸多文化傳統,是否也會遭遇大自然千百萬年結晶的奇花異葩一樣的自然生態厄運,在現代性中消亡呢?
這是精神生態危機的又一涵義。公共係統的意義認同危機與無人稱的現代人批量複製,這二者奇怪地構成了一個現代化性悖論。
三
轉向個人微觀精神世界,多樣互補性危機表現為個體精神係統內部的失衡。與現代化領域的科技製度相對應,理性算計成為現代人最重要的精神能力與代表性氣質,而充沛的情感性是不成熟的表現,富於想象則被視為不踏實的缺陷。
對感性麻痹與精神畸形單向度的現代性批判,自席勒、赫爾德以來已蔚為人觀。但現代人信奉的一句生活態度格言卻指示了現代精神更深一層的悖論:“拚命幹,盡情玩!”
於是,更趨感官本能化的原始節奏取代古典旋律占據了現代音樂中心地位。在夜晚瘋狂的軀體扭動與嘶聲狂叫中,白日裏理性抽象化操作的單向度精神獲得了另一極端的平衡。我曾在別處關注過這一悖論現象,認為‘應當把洪水般的鬥毆、色情文藝和形形色色的追求感官刺激,視為對長期掠奪感性體驗的抽象符號化’一種畸形補充,這可能是不甘心麻痹卻無出路的現代人一種本能而病態的發泄和報複。”(《禪與現代人的主體性》,《文化:中國與世界》4,第283—284頁,三聯書店1988年版)
軀體感官在現代性精神生態危機中不僅是平衡極端理性化的一極,而且是虛無主義死亡之霧中現代人本能自保的立足點。《共產黨宣言》最早揭示了基於現代化的現代性本質特性:“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上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東西都被褻瀆了。”現代性此種赫拉克利特式的轉瞬即逝之流,使任何對象性的本質無法確定,本己的肉體感覺比笛卡爾的理性思維反倒更為自明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