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形象直觀:摹狀詞與審美判斷
一、日常語用超越邏輯—語言
康德以知性分析論揚棄舊本體論的意向經康德馬堡學派發揚,在現代分析哲學那裏,知性分析終於凝聚於語言。維特根斯坦宣告:“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康德劃分現象與本體。在維氏看來,“這種界線隻能在語言中劃分。而在界線那一方麵的事情,就簡直是無意思的。”“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沉默。”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5.6,序。這就是說,語言自身已排除了本體論。但維氏所謂語言,是指邏輯意義的語言或語言的邏輯本質此處不涉及維特根斯坦後期日常語用轉向。。故前述命題被強調性地重複為:“世界的界線也是邏輯的界限”④參見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5.61、5.62.。而“語言(我所理解的唯一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④。其中所注的“唯一的語言”,當指邏輯意義的語言。
然而,邏輯包容得了語言嗎?康德在其“存在不是謂詞(述項)”的著名論斷之前已經承認:“邏輯的述項和實在的述項的相混淆(所謂實在述項是確定一個東西的述項)所引起的幻象幾乎是不可糾正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A598/B626.它表現為日常語言中名詞的泛實在化自發傾向。民眾在其現實生活中不僅認父母妻子為名詞性實體。而且也能通行“關於天神的故事”或“永恒的愛情”之類語用方式。後者不僅合乎語法,而且擁有其實存感不亞於前者的信念。從而,日常語言的語法形式已超越了邏輯意義而與之發生矛盾。
二、摹狀詞承擔本體論並遵循邏輯語言
康德在劃界時已經指出,隻要“不是把我們用以思維經驗的對象的任何特性算作是至上存在體的自在的情況下的特性,從而也就避免了教條主義的擬人觀,而把這些特性稱作是至上存在體對世界的關係的特性。這樣我們就容許一種象征性的擬人觀。這樣的擬人觀實際上僅僅在於言語上,同客體本身毫無關係。”康德:《導論》,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48頁。他並不反對在語言中給“天神”或“愛情”保留名詞地位,隻是告誡勿將象征擬人誤認為實在客體。對此類名詞,弗雷格稱之為“空類”,邁農稱作“假設實體”。但作為對康德區分物自身與知識的語言學推進,弗雷格對指稱與意義的區分,勢必進一步要求從語言形式上也清除“物自身”——形上類名詞,從而以邏輯意義統一語法形式。被視為現代西方分析哲學奠基作之一的羅素的《論指謂》(1905),它所提出的“摹狀詞”理論,正承擔了這一曆史使命。
在《論指謂》中,羅素開始明確拒絕承諾虛構事物(“圓形的方形”“獨角獸”等)的專名性質,而稱之為摹狀詞(description),即描述性短語。專名是基於個人親知經驗知識的語詞命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概念。摹狀詞則基於間接的描述性知識即借助對對象屬性的描述而了解、意會對象的語言符號,它是複合的符號,即不獨立自足(不完全)而須依靠命題表達式和整體語境才有意義的詞組。“例如,我們知道,太陽係在某一確定的瞬間的質量中心是某一確定點,並且我們能夠確認一些關於它的命題;但是我們並不能直接親知這個點,我們隻能通過描述短語來了解它。……在感覺中,我們親知到感覺對象;在思想中,我們親知到具有更加抽象的邏輯特征的對象,而並非必定要親知由我們熟知其意義的詞語所組成的詞組所指謂的對象。舉一個十分重要的例子:似乎沒有理由相信我們親知他人的心靈;因此,我們關於他人的心靈所知道的東西是通過指謂而獲得的。”②參閱羅素《論指謂》(On Denoting),《語言哲學名著選輯》,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67—68、84頁。“我們要了解像物體(在物理學所說的物體的涵義上)和他人的心靈這類事物隻能通過指謂詞組,也就是說,我們無法親知這類事物,而是把它們作為具有如此這般性質的東西來了解。”②
羅素恪守康德對本體不可知論立場,否認有對間接對象的範疇直觀。康德本體界的兩個χ(心靈與物自身)隻能通過摹狀詞的描述而間接指謂(意會)。然而,摹狀詞在日常語用中往往混同於專名,而真正夠格的專名在羅素看來僅僅是自我中心的特指詞。它僅代表不可重複的第一人稱的時空經驗(“The”:“這一個”“這一次”等)。這使人類語言中充滿了偽專名,從而導致了康德所批判的舊本體論觀念在語用中的合法化。
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即旨在論證指出,所有非親知對象的偽專名並非實在對象的名詞,而是描述性的摹狀詞。羅素的具體論證實質是一種還原或改述,即將任何包含有以限定摹狀詞為語法主詞(專名)的語句還原、改述為基於可靠專名的相同意謂的語句;改述過的語句(經常要增多為幾個語句,即化解為一階量詞的幾個特稱命題的合取)中摹狀詞失掉了專名性。這樣,原來語句中因摹狀詞冒充專名而造成的語法形式與邏輯意義的矛盾便得到了克服。例如,“圓形的方形不存在”可經“一個對象是方形”“一個對象是圓形”“一個方形不可能同時是一個圓形”的分析而合取為“一個對象χ既圓又方為假”。後一命題表達式中,“圓形的方形”這一偽專名不再出現,而原命題合理的意義卻在無矛盾的新表達式中得到了保留。用艾耶爾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如何能成為一個命題的主項這問題。由於變換了主項而被避開了。”艾耶爾:《二十世紀哲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頁。